第五章 水渠的故事

第五章 水渠的故事

“1937年,日本鬼子占领了这座城。城里的许多老百姓为了保命纷纷往乡下跑。有的跑着跑着把家人跑散了,有的跑着跑着累倒在大马路上,直接被丢进了死人沟。”

“啥?死人沟?”我盯着眼前的这条水渠,想象着当年逃难的场面。逃难的人成群结对从城门蜂涌出来,朝着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方向跑路。有的跑着跑着,把孩子弄丢了,做父母的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呼喊,孩子被人流冲散,懵懵懂懂地跟着长得像自己父母的大人后面跑,跑着跑着就累倒在地,被后面赶上来的难民当死人扔进了旁边的水沟。有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实在跑不动了,拄着拐杖蜷缩在路边的黄土堆里等死。也有的走着走着,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这些在逃难中被打死、踩死、病死、饿死的人最后就像一截截或长或短的木柴一样被堆到了一起,越堆越多,开始还能埋进一个大坑里入土为安。到后来干脆就地处理,直接往马路两边的水沟一丢了事……我的眼前闪现出白花花的尸骨来,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老人和眼神被恐惧填满的孩子的尸体仿佛就被丢弃在这条水渠里,胃情不自禁地开始痉挛起来。

“对,听我姥姥讲,当时被扔进了死人沟的人还不少。”

史剑再次提起他的姥姥,我记得上次提起他姥姥时,是在两人点菜吃饭的时候,那时他直夸他姥姥做的红烧猪蹄味道好极了。现在又在我犯恶心的时候提到了他姥姥来,我的胃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哇的一声把早上吃的豆浆和发糕全给吐了出来。史剑看到我脸色苍白,呕吐不已的样子,赶紧关切地问是不是需要送我去医院。我指了指水渠,又指了指自己的胃,摆摆手表示这只是条件反射,我的身体没啥毛病。史剑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眼前的这条水渠了。

“你不会以为这条就是死人沟吧?”

我难过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真把它当成死人沟了,又联想起他姥姥的红烧猪蹄来,所以才反胃。史剑从自己的跨包里递给我一瓶矿泉水,示意我漱漱口,润润嗓子。接着,又开始说起这条渠故事来。

鬼子进城后,城里的百姓都往外逃难。当时的华兴村离城有五十里地的样子,加上村四周种了密密麻麻的桑树、甘蔗和玉带河保护着,一般人很少知道有这个村庄。所以即使日本鬼子占了城,华兴村的村民也没有离开村庄逃难的计划。但是村里人不出去,不代表外面的人不进来。慢慢的,一些从城里逃出来的人发现了这个地方,拖家带口地来这里避难。一向大隐于野的华兴村这下因为有新鲜的血液输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对于流动人口入村这个问题,村子的意见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留,认为都是手足同胞,国难当头该团结一心;一派主张走,认为源源不断的外乡人进村势必会引起日本鬼子的注意,那个时候不仅保护不了这些逃难的人,华兴村也将因此遭殃。最终主张走的一派占了上风,那些已经被华兴村收留的难民含着眼泪在月黑风高之夜再次踏上了新的逃难之路。外乡人虽然离开了华兴村,但华兴村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与世隔绝的华兴村,日本鬼子随时都会进村扫荡。为此,村里几位有点威望的老人连夜召集村里的男丁开会,研究了工事防御计划。防御的第一步是组织全村有劳动力的壮汉在离村两百米的地方挖一条有一人多深一米多宽的渠,从玉带河引水进来,沿着村子四周绕一圈,渠的两边围上厚厚的铁丝网。防御的第二步是在近水渠约十米的地方埋下隐形地雷。这第三步是每家每户抽出一名男丁编入村自卫队,自卫队人手一杆枪,24小时不间断地在村四周巡逻。

“这华兴村很富么?家家户户还有枪?”还没听完史剑说第四步,我已经迫不急待地打断了他的话茬。

“那是……”史剑语气相当肯定,肯定中还带点傲骄。史剑说当年这个村是一片杂草荒芜的滩涂,一帮操着外地口音的广东人带着家眷来这个城市投资兴业,以入股集资的形式共同盘下了这块土地。

“都是广东人?”

“那倒不全是。有一些是从福建闽南过来的,也有一些从香港过来的。早年都是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的,在海外做过苦工,后来慢慢发达了做起了生意,有了积蓄后抱着实业报国之志来了这里。”史剑说到“这里”时加重了语气,指了指前面那一大片废墟,他再次提到了丝纺厂这三个字。我的脑瓜子一下子转了过来,原来这个村庄周围种那么多的桑树是给蚕宝宝吐丝用的啊!这个瓜好大!这绝对是社长要的猛料。我暗暗为无意中挖到的这条爆炸性新闻叫好!

“喏,你看。”史剑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石子,蹲下身子,在一块半干的泥巴地上画了一个圆,在圆里又用力地划出了一个井字,用手指指着井字的几个交汇点。

“这左上方的这个点是华兴村丝纺厂最大的投资商,一位从美国回来的李姓华侨居住的小别墅,那别墅还带前后花园。这右上方的这家从墨西哥回来,姓陈,他家也住小别墅,也有花园。这左下方的这家是从古巴回来的,姓林,不是别墅,是个带大阳台的平房。这右下方的这家姓梁,从新加坡回来,是这个村里最有钱的。”

“哇塞,四大家族啊!可以写一部《红楼梦》了!”

“当年华兴村自卫用的枪枝弹药就是这四个人从上海军械库买回来的。”史剑并没有顺着我的话说写作的事,而是把话题又绕回到华兴村自卫队的枪枝上。

当时村里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加上各家的长工、佣人在内,村子的总人口也就两百人左右。村里凡是有劳动力的男子都被编入了自卫队,人手一杆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据说是当时最好的战斗步枪。机枪全长1.1米,枪管长0.61米,空枪净重达4.4公斤,有效射程在0.7公里内。

地雷用的是两种,一种是德国人发明的防坦克地雷,埋在离村一公里处和水渠两侧的铁网下;一种是防步兵雷,分别埋在进村后的各个路口,每个路口的墙上自卫队都用油漆涮了一幅广告画,提示村里人这里埋了地雷,出行要小心。另外,每家发了10枚手榴弹,只要是在14岁以上的,保证人手一枚用于自卫。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华兴村已经做好了殊死一博的准备。

但并非所有的华兴村人都能做到同仇敌忾,有的选择了连夜逃离,花了几百块大洋弄了个通行证,辗转出了国。还有的处于犹豫观望之中,抗日的意志左右动摇不定。

面对这种情况,李、陈、林、梁四人连夜商量,决定由李、陈带领村里不能参与战斗的老少男女向附近的山区转移,等到华兴村熬过这一劫再回来。林、梁两位留下,负责指挥这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

据说,村里人是含着眼泪默默离开的,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多少东西,但几乎每人都带了一颗手榴弹在身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从村里跑出去的外乡人走漏了风声,还是抗日意志不坚定的本村人悄悄投靠了日本人。不久,日本鬼子一路扫荡到了华兴村。

于是,华兴村的首场保卫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据说,这场战争打得很残酷,当年留下来的华兴村人死伤大半。

第一天下来,双方实力相当,敌人的坦克在水渠外侧被炸瘫了两辆,小日本鬼子被拦在了铁丝网外,战争处于交织状态。

第二天,日本人突破了华兴村的防线,陆陆续续进了村。由于华兴村人早在几个路口处有了埋伏,进村的日本人被防步兵雷炸死了一半。日军少佐气急败坏地一边指挥自己的部队撤退,一边发誓一定要把华兴村夷为一片平地。

第三天,日军炮轰华兴村。华兴村沦陷。顽强的华兴村人和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进村的日本人展开了殊死搏斗。林、梁两人也参加了战斗,梁在战斗中牺牲。临死前,他紧紧地抓住林的手说,这场战争不是一年两年能打下来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带着大家撤离。记住,把弹药带走,不要留给日本人。

“那么,林老板带大家撤离了吗?”我盯着这片曾经硝烟四起的战场问。

“没有。他让其他人走,自己留下来牵制敌人,结果被活捉后,他被开膛剖肚,尸体挂在村口外的大树上示众。”

史剑讲到这里时,声音已经哽咽。

我望着身后的这条水渠,心想,当年这渠里流的哪是河水啊,分明是抗日战士的一腔热血。

在敌少我寡的情况下,最正义的战争也是要讲究科学的。日本鬼子有坦克大炮,华兴村没有。华兴村精良的武器装备只适合用于开展游击战,而不适合用阵地战。我不能说是林、梁两位老板指挥有误,毕竟他们是经商的,不是搞军事出身,一个小小的村庄保卫战能打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日军当年死伤的人数起码有华兴村的两倍,这也是他们为何把林老板的尸体绑在树上示众的原因了。

“我们还是往前走吧!”

我强抑制住悲伤的情绪提醒史剑进村采访。

“我抽支烟就走。”

史剑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口,对着灰濛濛的天空长吐了一口烟圈。然后,他做出了让我不可思议的举动。

他又掏出三支烟点上,烟头朝上,一字排开,直直地插进了水渠边的新土上。

然后,他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朝着西面的那片桑树林磕了三个响头。

“好了,走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裤管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朝村里去了。

一路上,我无心看两边的风景,怀着沉重的心情跟在史剑后面默默朝前走,我们彼此没有说话,难得的默契。但很快,老妈来的电话打破了这份宁静。

“喂,你是晓云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焦急的声音,还没等我回应,那人已经催着我赶紧返城了。

“不好了,刚才李队在带我们排练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大伙儿刚把她送进医院,现在她还没有醒过来呢!”

“咋?我妈病了?啥病?在哪个医院?”

我的心狂跳不已,还没有从林老板被日本鬼子开膛剖肚悬尸示众的阴影中走出来,马上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电话给搅得心乱如麻。

史剑也听到了我打电话的异样,知道家里出了大事,赶紧说今天就不进村采访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高速路上,史剑把车开得飞快,我连连提醒他不要超速,小心避让周围的车辆。但史剑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依旧我行我素,还一个劲地劝慰我别着急,伯母不会有事的。

等到他把我送到了指定的医院后,才松了一口气,说自己先回去了,需要帮忙的话打个电话给他,保证随叫随到。

等我到了病房,李半仙已经醒了过来。一帮平时跟着她跳广场舞的大妈守在病床边,看到我进来,忙起身和我谈论起刚才李半仙是如何如何晕倒,她们又如何把她送进医院的事来。

作为病人家属,我一一向她们表示道谢。这个时候大舅也赶到了,满头大汗的,一看也是赶着过来的。看到老妈又能说又能笑的样子,这才擦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李半仙看到自己最亲的两个人放下手头工作赶着过来,直怪那帮大妈小题大做,说自己就是一个低血糖性昏厥,用不着搞得跟得了大病似的。

“大妹子,你也不要大意。咱这个岁数啊,说病就病。我看你呐,还是趁早给自己找个老伴吧!”

说话的是一位操着安徽口音的阿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是负责小区广场片区的保洁。

“哈哈哈,都一大把年纪了,找什么老伴啊!”老妈看了我一眼,表示有个孝顺的女儿在跟前,用不着找老伴。

“好了,好了,姐,躺下歇歇,我去问问医生,如果问题不大的话,咱这就接你回家。”大舅怕老妈话多了伤神,赶紧过来打岔。

李半仙这才像个听话的孩子躺倒在病床上。一边嘱咐我把这些阿姨送下楼,代她好好谢谢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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