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个晚上史剑都会给我发微信,向我倾诉当天出门上班后遇到的各种遭遇。我无意间成了他排解负面情绪的倾诉对象,好在我的耐心还算可以,但也希望早点与他结束这种负能量过多的不正式谈话。正在我皱着眉头听史剑唠叨时,老妈在楼下扯着大嗓门喊--
“晓云哎!快点帮我把桌上的蓝牙音响带下来,大伙儿等着放音乐呢!”老妈一向古道热肠,到哪都能聚来一帮人听她胡吹瞎侃,人气值指数相当旺。这不,退休下来也没闲着,硬生生地拉出了一支广场跳舞队,成员有小区保洁员、上门做家政服务的钟点工、提前买断工龄的下岗女工,包括常在小区门口卖烤串的、开修车铺的,全被她拉拢了过来。每当周末晚七点半,老妈的这支快快乐乐广场舞蹈队定会准时在小区的广场上闹腾开。高分贝的音箱大喇叭虽然有点扰民,但由于活动时间不算长,也没有招来居民投诉。大家都说,生活本来就不容易,再不自个儿找乐,那活着还有啥意思?今天不知咋的那个负责放音箱的保洁员没有来,老妈只好让我送家里的那只迷你蓝牙小音响去救急。
“哎,来了!”我匆匆挂断史剑的电话,拿起音响就飞快地往楼下跑。连接上手机后的蓝牙音响声音虽然小了些,但也不影响大妈们跳舞。我看着老妈扭着肥胖的身子在那里跳舞,一群素面朝天的阿姨跟在她后面跳,不禁眼睛湿润开来。这些来自农村的打工女在外谋生不容易,她们一个月的收入也就不到两千,抛去各种开支所剩无几,但还能保持乐观的心态积极地融入到这个城市的文化生活中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信仰起的作用吧?想到广场文化,我又联想到了宣传部,进而又想起了社长之前说过的那句话。这个史剑已经完成了任务,那么社长的那句话能不能兑现呢?想到这几天史剑低落的情绪,我决定找社长说说这事。
第二天一上班,我直接敲开了社长办公室的门。把史剑写完那篇文章后的遭遇向社长作了个简要的汇报。社长可能是真忘了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半晌没有回复。我急了,说社长你打个电话问问当地宣传部吧?这可是关系到政府公信力的问题。要么不轻易说,说了就要兑现之前的承诺。很显然公信力这三个字把社长给震住了。他缓缓地抬起头,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先回去,他这就跟政府联系。我不知道后来社长跟当地宣传部的领导说了什么话,但总之,我的建议起效了。那天晚上,史剑兴高采烈地打来微信电话,说接到当地宣传部的一个电话,通知他去党史办帮忙整理华兴村的有关史料。听到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在电话里手舞足蹈高兴的样子,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听他像祥林嫂一样诉苦了。
宣传部和杂志社开始有了某种默契,许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挖掘华兴村的相关史料。社长吩咐总编对我的工作重新做了调整。我的任务和史剑一样,用一个月的时间深入华兴村调研。以史为鉴,这是社长给时代杂志重新下的定位。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是有史剑这个从小在华兴村长大的作者陪同,我相信自己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任务。我和史剑很快达成了共识,下乡采访搭他的车,油钱平摊。这倒不是因为史剑小气,而是我非要这么做。
当然这也是李半仙这个老妈从小教导的结果,老妈常说女孩子家不要占男孩子便宜,那样会让人瞧不起。有了老妈这句话,从小到大我真的没有占过任何男孩子的便宜,当然男孩子也没有占过我任何便宜。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还没有摸过异性的手,我不觉一声长叹。正专心开着车的史剑被我的这声长叹吓了一跳,以为我遇到啥不开心的事了,便关切地问。
“你哪里不舒服吗?要不咱今天不去华兴村了。”
“没有。我很好!习惯性的爱叹气,从小就这样。”我涨红着脸赶紧把话题岔到小时候。
“哦!”史剑不可思议地扭头看了看我,为了开车安全,赶紧又把头扭了过去。
汽车以每小时一百迈的速度朝前开着,高速路上两边的风景飞快地从我眼帘掠过。等下了高速换了省国道后,车速明显降了下来。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细细打量起道路两旁的风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涂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文化墙,然后是写有地铁建设字样的施工围挡,再往前看去是一排排新盖的高楼大厦。
“华兴村还有多远?”望着两旁栉比鳞次的高楼,我疑惑地问。
“哦,快到了!就在前面。”史剑加大了油门,小汽车又是屁股一颠,卖力地朝前开去。
“史剑,你什么时候起离开华兴村的?”因为之前与史剑闲聊知道他住城里,所以我才有了这个问话。
“上班以后吧!”他没有具体回答,但我已猜出了七八分。
“想华兴村么?”
“那还用说。”
“你觉得这次回华兴村他们还认识你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史剑眼睛一瞪,语气中明显带气。我想到史剑前几天发的牢骚,对华兴村的人不免心存几份畏惧。小车快要进村了,我让史剑把车停下来,停在村马路对面的一块空地上。
“我们还是走进去吧!”我背起双肩包,冲着史剑微笑着说。
“嗯,也好,村里的路不好走。”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华兴村已经不是所谓的农村了,算是典型的城中村。村庄四周早已被新建的有30多层高的商品房包围,离村庄不远的地方还有个大型的商贸区。这样的环境是年轻人所喜欢的,而老人们却不太乐意住进带有电梯的高层住宅里。华兴村的老人是念旧的,他们和史剑一样不希望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被拆迁。
“住高楼大厦有什么好的?成天见不到阳光,不如住村子里自在。什么时候想晒太阳了,出门把椅凳一支,这前胸后背的都能晒着。”
可村里的年轻人可不这么想,他们一心想着靠拆迁一夜致富。那样既能分得城里漂亮的房子,还能额外分到一笔补偿款。可现在因为史剑的两篇文章,那些没有被纳入拆迁名单的村民不乐意了。尤其是一些正当谈婚论嫁的青年,因为没有如期得到拆迁款,眼看着婚事告吹,他们心中的那个气啊,一起发到史剑头上来。这一点,从我一入村就已经感觉到了。
“阿黄,机灵点,把门看紧了,看到陌生人,立马给我撵走!”一个年轻小伙子冲着自家的土狗训斥道。
“史剑,好像咱们不是很受欢迎啊!”
“看样子大记者很少下基层,你们平时采访报道是怎么弄的?没有碰过鼻子吗?”史剑开始调侃起我来。
“哦,对了,你们是有人请你们去写,是有偿新闻。”
“可不许瞎说,我们记者都是有职业道德规范的。”
“这年头能摸着良心写新闻稿的人不多了。”史剑掏出一支烟点上,缓缓一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顺着烟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废墟。
“知道那是谁住的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原来那里是一个牛棚,后来经人改了改,搭成一个简易房,给一个老人住下了。”
“老人?他没子女吗?”听到老人住牛棚,我又沉不住气了。
“说来话长,想听故事吗?走,咱边走边聊。”
华兴村地处城郊西南,地势相对低洼。一到梅雨季节,一条围绕小村庄周围的玉带河水位常高出警戒线。解放前,这里常发生洪涝灾害。当地百姓便学大禹治水,沿着河水走势又开挖了若干条通往村头村尾水田的小渠。又在村庄周围建了一大片桑树林。一到春天,桑树林一片绿油油,也因此带动了当地的纺织业。我也是后来听当地的老人说的,说全村人都以养蚕纺纱为生。而史剑的爷爷当时是最大的绸商,经常来华兴村收蚕茧和蚕丝。曾经是牛棚的废墟虽然看上去不远,可是却因为隔了一条浅浅的小河,得绕到村东头的一座石桥对岸才能迂回到达。因为刚下过一场新雨,河两岸的新芽越发长得起劲,一片绿油油的,很是惹人喜爱。
“史剑,你小时候常来这里么?”
“嗯。我小学就在这里上的。那时候一放学,我常跟发小在河里摸鱼。”
“怪不得你和华兴村有感情。”
“我告诉你,那时候,喏,就是这里。曾经有个很大的丝纺厂。”史剑用手比划了一下丝纺厂有多大。
“起码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我寻着他比划的地方望去,哪里还有足球场那么大的丝纺厂。除了一片废墟,还是一片废墟。不过是多了一些建筑垃圾而已。我们走到石桥,史剑停下脚步,示意我仔细地看看石桥上的字。
“你看,这是当时找不到砌石桥的石材,捡了一块没有后人管的墓碑临时凑的。上面还写着字呢!”我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在史剑的脚下隐约可见几个宣德年间字样的小楷。
“这么说,华兴村始建于明朝?”
“没这么早吧?真正建村应该在民国11年左右。”史剑犹豫了一下,好像对这个时间也不是把握得很准。
“走,等会再问问这里的老人。”
白天的华兴村看上去就像一个倦着身子骨打盹的老人,它的听力和嗅觉已经严重退化了。我和史剑小心翼翼地踩着泛着釉光的鹅卵石,往有些神秘的村中心地带走去。一路上,居然碰不到一个人影。
“咦?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年轻人这会儿都在城里打工,小孩嘛,都上学了吧?”
“那老人呢?”
“家里条件好的老人早就被孝顺的子女接到城里住了。你想啊!这华兴村旁边的玉带河一到汛期就泛滥,住在这村子边的许多人家都被淹过。”
“这么说,这也是政府拆迁的理由了?”
“嗯……也许……可能吧!”听我这么一说,史剑表情显得凝重起来。
“应该是的。你想啊!这玉带河年年泛滥,附近的村子遭殃,政府为了抗灾每年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像被上紧了的发条,嘀嘀嗒嗒地有着使不完的劲。
“你说得没错。”史剑并没有辩驳什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看样子我舅舅做这工程也是在为当地老百姓造福啊!”我情不自禁地冒出这句话来,连自己都愣住了,这算是为大舅找理由吗?
史剑瞪了我一眼,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扯蛋!”
“史剑,你咋骂人呢?”两人还没有开始合作就闹了个不愉快,我难以想象自己后面还能不能和眼前这个叫史剑的党史办临时工友好合作下去?
“没说你坏话,别往心里去。我是想说无商不奸,商人眼里只有铜钱,觉悟还没有高到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利益吧!”史剑说这话的档儿,已经迈过了一道沟渠。
“大记者,你可知道这条沟渠的来历?”眼前这条约一米多宽的沟渠并不深,渠内两侧长满了绿色的青苔,隐约还能看到几颗田螺浮游在青苔壁上。
“史剑,快看!有田螺!”我两眼放光,为自己在大自然中的新发现惊喜不已。
“噢,不就是田螺么?有啥好稀奇的。我告诉你这渠底下说不定有水蛇呢?”也不知道是史剑有意吓我,还是想催我快点走。总之,我一听说有水蛇吓得赶紧往前猛跨一步。
“怎么?这么怕水蛇?”
“废话!你不怕蛇啊?”我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史剑。
“我小的时候常捉水蛇吓唬班上的同学……”他提起小时候的恶作剧,咧嘴笑了。
“无聊!”我悻悻然。
“哦,忘了跟你说这渠的事了。这渠啊,应该是1945年前建的。”一听说这渠有点来历,我忙掏出手机拍起照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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