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时间度过的飞快。
又是下班时间,吃了晚饭以后就要去夜校了。
邢大姐走过来,把邵大河堵在食堂的餐桌边:“大河,你先别忙着走,我有话想要问问你。”
邵大河笑了笑:“大姐,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
“我听厂部的小崔说,今天早晨看见你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聊天聊的很热乎,怎么?这就有对象了?”
邵大河不好意思的摇着脑袋:“您可不要听他胡说,我只不过是跟一个女孩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他看见了就胡乱猜测,哪里是什么对象?这都什么年代了,大庭广众,正大光明,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就被这么造谣,真是可笑。”
“那个姑娘是廖小茹?”邢大姐又问。
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看样子是做了些调查,有备而来,根本不接受敷衍,更不打算让他轻易的蒙过去。
邵大河本来想否认,话到嘴边突然又换成了自己真正想要说的:“邢大姐,您对廖小茹的偏见是不是太深了一些?如果您真的那么讨厌我跟她待在一起,当初就不应该安排我去夜校。她是教我的老师,我怎么可能真的跟她划清界限彻底没往来?大姐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在厂子里偶尔碰到还是要打一个招呼的,这跟个人的成分的问题没一丁点关系,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家教和礼貌。就好像邢大姐平常对我十分的照顾,难不成只有在邢大姐有能力照顾我的时候,我才对邢大姐嘘寒问暖,礼数十足,而当某一天邢大姐手上没有权利了,我就立刻与邢大姐划清界限,不再往来?难道如此势利眼是邢大姐愿意看到的吗?这样的邵大河,邢大姐心里还能看得起吗?”
一番话倒是把邢大姐脸上的怒气完全给说没了。
邵大河再接再厉的继续:“您就算不回答,我也绝不会那样子做,帮过我的人,照顾过我的人,我邵大河会一辈子放在心里,努力的回报,这才是做人该有的品质。”
邢大姐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大河,我这样子紧张也是为了你好,廖小茹的家庭成分太高,与她过于接近,一定会影响到你的前途,我作为你的师傅,要为你的事负责。你还年轻,对于生活对于工作没有足够的经验。这个时候如果我不替你多想几分,将来发生了什么事再去补救就完了。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你夜校学德语的目的,你心里面应该已经有数了。我们这个厂是东德的几十位专家援助建立起来的,这一次我们准备派出去的培训人员正是要到那些专家的国家去,将西方最先进的技术学回来,这是一件非常严肃且非常有意义的事,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特别需要,将廖小茹那样家庭成分有问题的人也拉入进来,参与其中。因为她懂德语,擅长这个国家的语言,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将她的能力为我们所用,让她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却也要规避她所带来的风险。大河。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我欣赏你,我更希望在个人问题上,你能找到一个与自己各方面般配的姑娘。像这样的姑娘,我们的砂轮厂和其他国营厂有很多很多,你有很多的选择余地,但就是不要鬼迷心窍的去选最不该选的那一个。”
邢大姐意有所指,一口气讲了很多话,她有些疲倦。
留下一句“好好想想”,邢大姐也离开了。
邵大河抓了抓后脑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所要表达的真正意思。
顿时大为震惊。
这个邢大姐是疯了吗?
难不成她是在怀疑,他跟廖小茹在处对象?
廖小茹,可是他的老师耶!最起码的尊师重道还是要有的,他压根就没往男男女女方面的事情去想。
更何况,跟自己的老师搞对象,这种事想想都觉得很疯狂,他怎么可能会去做呢。
但又不得不说,廖小茹实在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姑娘,年轻又好看,聪明又有文化,还会好几国语言呢,她自信的站在那,背着一段外国文字,全世界的光芒都仿佛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耀眼的令人不敢直视。
若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受了家庭成分的拖累,他的生活一定不是眼前的样子,或许自己根本都没有靠近这样的姑娘。
究竟是谁配不上谁呢??邵大河根本不敢想。
他嘟嘟囔囔,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去了窗口点餐的时候还在想这些事,饭盒里那么多稀饭,他肚子也很饿,但脑子里此刻想的却是廖小茹早晨只吃了半个馒头,她去过食堂却也没来得及吃上饭,肯定又饿着肚子去上班了,中午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吃。怪不得她那么瘦呢,一天饥一顿饱一顿,人能胖的起来才怪。
想到这些,早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索性把饭盒盖儿盖好,,邵大河端着,朝着廖小茹工作的地方去了。
廖小茹白天的工作是在厂里翻译技术文件,她不能跟那些工程师一样使用办公室,这样有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办公室主任在档案室后边一个没有窗的小房间里给他摆了一张桌子,平时光线很微弱,有时候白天还要点着蜡烛才能看清楚桌面上的书本。
其他的办公室都有电灯,唯独这房间没有。光线还不是最大的问题,空气才是。
到了夏天,气流不通,整间房热的像蒸房,过一会儿就要出去透一透气,不然的话非要闷晕在房间里不可。
廖小如所翻译的文件内容,保密等级相当高,那都是厂里想方设法从德国专家那里拿回来的。
她不能将任何文件带回到宿舍,更不可以将文件的内容告诉给别人知道,主管领导时不时的会把她叫去谈话,强调这一份工作来之不易,更要求她严肃对待。
而廖小茹自己也相当的珍惜这个机会,日子苦是苦了些,时不时的还有承受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委屈,但只要有铝厂的这份工作在,她有住的地方,也有吃的东西,总是能熬下去的。
谁的人生不苦呢?
区别不过在于,苦一些,与苦很多罢了。
廖小茹总有种傻傻乐观的念头,正是因为懂的开解自己,她才默默的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又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被人注意到的白天。
“奇怪,怎么给安排了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这里真的能办公吗?好黑。”
走廊的那边,传来了邵大河的声音,他喃喃的说这话,忽然低叫了一声:“哎呦。”
廖小茹连忙放下了笔,冲了出去。
“大河?是你吗?你怎么了?”
“我撞到梁了,脑袋好像磕了个包。”
不过邵大河一听到她的声音,顿时又高兴的笑了起来:“我正愁要怎么找你呢,正好,你出来了,快点过来接一把,我给你拿了点吃的。”
“什么吃的?”廖小茹对这里毕竟是熟悉的,哪怕光线极暗,也不影响她走路。
很快便来到了邵大河是旁边,他直接把个沉甸甸的饭盒塞到她手上:“我打了点粥,还买了两个烧饼,还有一点小菜,和三个煮鸡蛋,我都放在一起了,拿回去趁热吃。 ”
廖小茹哭笑不得:“你买这么多做什么?我吃不完的啊。”
“你这顿多吃点,吃不完了就晚上上完课回来再吃。”幸好此处光线昏暗,挡住了邵大河脸上的滚烫的热,他找了个说辞,急着要走。
但走之前,他又压低了声音劝了一句:“甭管别人说什么,你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难不成被他们瞎扯了几句,这顿饭就不要吃了?不能够啊!饿着了难受的自己,听我的,做人啊和谁过得去都行,就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廖小茹,你别难过啊。”
“我……”廖小茹想说,她并没有难过。
冷言冷语听的多了,比这严重的鄙视跟谩骂,她也撑过来了。
她真的想告诉邵大河,她已经习惯了,不介意了。
可那些话,堵在了嗓子眼,说什么都吐不出口。
“好好吃饭啊。”邵大河摸了摸她的脑袋,亲昵的揉了揉。
他这个动作,纯粹而自然,平时是习惯了如此去对待邵永梅,也没觉得有任何突兀。
但廖小茹的头发,毕竟与邵永远那种小丫头的细软毛发不太一样。
他像是烫手似得,把手指缩了回去,也不再找借口,小跑着走了。
邵大河根本没发现,廖小茹站在了远处,捧着饭盒,哭的眼泪断了线。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给予的这一丝关怀,在廖小茹的内心深处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走那么快,我都忘了要说谢谢。”廖小茹使劲的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全都抹在了袖子上。
堆满了杂物的狭小办公室内,飘起了饭菜的香。
这个邵大河,难不成是发财了吗?竟然真的给她买了那么多好吃的。
廖小茹都记不起来自己上次吃白面馒头是什么时候了,还有那熬的金澄澄的小米粥,加了几块软糯香甜的红薯进去,真好吃啊。
炝拌的嫩芽红薯叶里,居然还淋了一些香香的芝麻酱呢。
翻到最底,她又发现了邵大河藏着一大团土豆丝,放了许多辣椒丝,吃一口,甭提多美了。
这些全都是在小灶窗口买的,廖小茹进厂的时间比邵大河要长,但她从来都没在那个窗口打过饭,因为那些异样的眼神总是从四面八方来袭,就连窗口卖饭菜的大姐,看向她的眼神,也总像是针扎似的。
“真好吃。”廖小茹吃着吃着,又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但她清楚的知道,今天所流的泪水,与往常的那些不一样。
她有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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