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邵大河果然请了假,又跟同事借了一辆自行车,把要带的东西全塞进小皮包里,又把之前买回来的大*奶糖给邵长江带了一包,还去食堂打了一大份肉菜,把身上最后的饭票和钱全花光后,这才从砂轮厂出发,骑了将近三个小时,来到了铝厂。
他这也是第一次来到,一路打听一路问,花费了一些力气,才来到了厂部。
问过才知道,邵长江跟领导去一线了,得傍晚下班才能回来。
虽然铝厂的一线,其实就是在一公里之外的厂区,但那里就是大门紧闭,不让职工以外的人随意进出了。
再加上,邵长江是在工作呢,已经有了工作经验的邵大河便懂的自己不能莽莽撞撞的去打扰。
他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边喝水边休息,自然是看到了不远处的篮球架,足足有六个那么多,每两个为一组,正对着摆放,就连地面上的场地,都很规矩的用白线画出来,这可比家附近的那个小破球场好得多了。他都能猜到,以邵长江爱球成痴的性子,在这样的环境下得有多开心,简直跟鱼儿回到水里一样的畅快吧。
当务之急,也不是要劝邵长江好好工作,放弃打篮球的梦想什么的。
邵大河最觉得最先应搞清楚的是邵长江心里边是怎么想的,然后再去考虑对策。
虽热砂轮厂跟铝厂全都是国营厂,效益也都不错,但老厂跟新厂的区别还是更明显一些。
铝厂这边,许多设备全是新的,地面也铺的整整齐齐,虽然一眼望过去,还有不少工地在建设,但总的来说,已经建好的部分是相当的不错,就连来来往往的职工,也更加年轻一些。
只是口音极杂,一会从这个男职工的嘴里,听见了东北话;一会又从另一个女职工那儿,听见了吴侬软语;
邵大河也听说了,铝厂的建立,全国各地有两万多位各类技术人才赶过来支援,在空旷的平地上建起了这座大厂。
现在看来,的确是真的。
邵大河想的有点出神,没注意到一道人影从厂部的方向走出,朝着他急急跑过来。
等到了跟前,人家喊了他一声大哥,邵大河才看清,那个头发理成了寸头,穿着一套春季薄款厂服的年轻人,正是自家弟弟邵长江。
“呦,精神小伙呀。”邵大河站起来,夸赞了一声。
邵长江过去是半长不长的头发,只有挡到了眼睛的时候,才会让李秀珍拿剪子随便剪一下,好看不好看的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没人多看他。
可现在,他的头发明显是去理发店,找理发师父给修剪过的,短而有序。邵中诚本就是浓眉大眼,标准的国字脸,这下更是透着一股子非凡的英气。邵家人,身材全随了邵中诚,个个是北方血统,人高马大的,看上去就别提多气派了。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想起来跑这么远来看我了?”见了邵大河,邵长江很是激动,平时故意撑出来的沉稳已经消失了,他有些兴奋,还围着旁边的二八自行车绕了一圈:“你是骑这个来的?已经买自行车了吗?”
“我不来看你,也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才能见到你,娘说,你有两周没回家了。”邵大河假装还不知道邵长江跟家里边闹了一场的事,轻描淡写的把令他弟弟不安的话题给岔过去,然后拍了一下自行车,豪气的说:“我是骑着自行车过来的,这个车子是我找同事借的,明天还得还回去;但是呢,我再攒个两年钱,也得买上一辆才行,有自行车实在太方便了,想去哪里去哪里。”
“跟崔副厂长下去的时候,一般都得骑自行车,于是我就抽空学了学,也是刚学会。平时公事的时候可以借用厂部的自行车,但私事不能用,大哥,回头你买了,记得一定要借我用。”邵长江主动推着车子,吆喝一声,“哥,走吧,去食堂,咱们边吃晚饭边聊。”
食堂内才刚到饭点,赶来吃饭的人不多。邵长江跑去窗口打了两人份的饭菜,端回来时,发现邵大河不紧不慢的掏出来了一个饭盒,神神秘秘的打开,里边是一只卤的烂乎乎的猪蹄,还有一大块卤肉。
“哇!”邵长江激动了,“哪儿来的?你带来的?”
邵大河笑眯眯的点头:“在我们食堂的小灶窗口买来的,我把这个月的饭票全给花在这上边了。”
“没事儿,等会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几张票子,我这儿还有。”邵长江夹了一块吃,觉得真是好吃的要把舌头给咬掉了。
为了避免当众吃肉太显眼,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分享,饭盒盖子却是一直紧紧压在饭盒上的,夹到饭碗里的肉,也要用土豆白菜炖撑得烩菜给压在最下边,一边吃,一边还默契的笑。
吃饱喝足的时候,心情明显变的极好。
邵大河这才端着水杯子漱漱口,开始跟邵长江聊了起来。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错嘛,对于未来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你的篮球梦想,还要继续吗?”
邵长江本来还在笑着,听到这话,表情瞬时沉了下来。
“娘跟你说起来了那事儿,对不对?”
“啥事儿啊?娘什么都没说。”邵大河装傻。
“你别蒙我,你肯定知道了。哼,你也想劝我放弃打篮球吗?我来铝厂上班是为了什么?不是当时你给我的建议说,可以来这儿攒个一两年的路费,然后再去北京追逐一下自己的梦想吗?”邵长江说着说着,自己先激动了起来,越说越激动,越讲越大声。
哪怕他已经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邵长江还是由着一股少年人的意气,冲着他哥大吼大叫:“是你先背叛了自己的梦想,进了国营厂后,就忘了你曾经 的梦想是能开一间小饭店,还没来得及去尝试便直接忘掉。你随波逐流,愿意将从前的一切都泯灭,那是你的选择,无人可以干涉;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的梦想无比珍贵,我很珍惜,我非常珍惜。今日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我的梦想插上翅膀,而不是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之中,就被安逸舒适的生活所麻痹,连我是谁,我想要做什么,全都给忘记了。”
邵大河被他吼的莫名其妙,脾气也有些上来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我说什么了,你就那么激动?”
邵长江恼火的瞪着他:“你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边真正想讲的是什么,你跟娘一样,就是看不上我的梦想。你们一个想要的是捧上铁饭碗的儿子,另一个是想要风光体面出现在人前的弟弟,可你们哪个问过我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邵长江把饭缸子一摔,转头就想跑。
结果一扭头,就见崔副厂长端着一份饭菜,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了。
崔副厂长的旁边,还有车间的主任赵恩义,赵主任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邵长江瞬时就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全被领导听见了。
他有种想要当场哭出来的感觉,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却像个小孩子似的,眼睛瞬时红了。
当场就只有一个夺路而逃的念头,他要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痛哭一场。
“长江啊,跟我来。”崔副厂长冲他摆摆手。
“可是我……”邵长江声音都哽咽了。
“孩子,没事,你跟我来吧,咱们谈谈。”崔副厂长永远是那么儒雅。
邵长江在厂子里,最尊敬的便是这一位老人,他既是自己的领导,又是自己的老师,更是自己的朋友,这种比旁人都亲密几分的关系,交错在了一起,让邵长江无法抗拒他的要求。
“你是邵大河吧?”崔副厂长笑呵呵的望向傻在当场的邵家老大,“我以前听蒋建国提起过你,也时不时的听我们小邵提起你,虽未见面,却是早已闻名。”
“您好。”邵大河规规矩矩的站好,给这位铝厂领导行了个礼。
“都不是外人,就一起来吧,我们一起跟小邵谈谈心。”崔副厂长就那么端着饭缸,走在最前。
时不时的有铝厂的职工在跟他打招呼,他就笑眯眯的应一声,很熟的说几句话,不熟的也要点一点头。
回到了厂部,坐回到办公室里。
崔副厂长还亲自给远道而来的邵大河倒了一杯茉莉花茶,一股浓浓的茶香来袭,顺时满屋的香味。
“好了,关于小邵的梦想,我们可以进行民主讨论,好好来聊一聊嘛,大家要心平气和些,要实事求是的尊重个人的意愿,更要尊重每个人都有实现梦想的权利,你们说对不对呀?”
一个多小时后,窗外早已黑透了。
邵大河跟邵长江兄弟俩,表情发懵,晕乎乎的从房间内走了出来。
“我感觉,我现在倒真的像是在做梦。”邵长江看了看手上的介绍信,以及介绍信上的二十块钱,还有一张白纸上写着的地址、电话等等,哪怕东西就在他手上,他仍是觉得一切十分的不真实。“大哥,刚才崔副厂长说的话,你在一旁听着,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他都说了些什么?”
邵大河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弟弟,但他也能理解邵长江此刻的晕头转向,因为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感觉,怀疑自己耳朵听到的、眼睛见到的事,全都不是真实的。
“你领导说,给你批半个月的假,让你去北京,试试去找一找国家篮球队,万一能当上运动员,他就给转关系,让你去北京做运动员,将来争取要出国打比赛,为国争光。如果你到了北京,发现篮球队的生活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子,你就回到铝厂来,他在厂部一直等你。但是不能回来的太迟,不然他跟厂长没法解释。”
顿了顿,兄弟俩竟然一起发声问对方:“他是认真的吗?”
瞧,两兄弟全在办公室听着,可是出来后,依旧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对话。
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向前走啊走,走啊走,绕着厂区内的路,走了不知道有多久。
邵长江才像是有些被夜风吹的回了神,他说:“崔副厂长给了我这么多东西,肯定是真心要帮我的。”
路费,崔副厂长给的。
去北京的介绍信,崔副厂长写的。
甚至连到北京后住在哪儿都替他想好了,安排就住在他战友的家里,他出发后,崔副厂长还会亲自再给老友打电话多嘱咐几句。
邵长江梦寐以求的梦想,已近在咫尺。
若是梦想是挂在天空的皎月,崔副厂长今天所做的事,等同于替他搭建起了登天的长梯。
“长江,你不会真的要去北京吧?你再考虑考虑,不要冲动啊。”邵大河才想起自己这趟来,好像是要劝住他弟弟的。
结果只是吵了一架,之后就突然决定去实施下一步的计划?
未免也太扯了些。
可现在,邵长江手上什么都有了,他真的能忍住,就此放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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