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河颓废了两天,就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李秀珍早起,发现每天都习惯睡懒觉的大儿子,竟然罕见的坐在饭桌边上,从小女儿的作业本上撕下来了一张纸,捏了一根铅笔在上边勾勾画画,不知在忙活什么。
得,人变精神了,八成是又想到整什么幺蛾子了。
李秀珍凑过去,想要看一眼。
邵大河迅速的趴在了桌上,嘴里嚷嚷着:“别看,不能看。”
李秀珍眼神怀疑:“你小子,又在瞎琢磨什么?我可告诉你,你要是闯了祸,你爹周六来了,肯定抄棍子揍你。”
对于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威胁,邵大河满不在乎,根本不肯挪开,还一个劲儿的喊:“哎呀,我知道了,您就别墨迹了,快点去准备上班吧,去晚了小心蒋婶扣你的钱。”
李秀珍走了以后,邵大河才一点点的从桌子上挪了下来。
捧着那一页纸,爱若珍宝一般看了又看,少年黝黑的脸上露出了近似痴迷的笑容来。
“饭店不让开,小推车卖炸油条总可以了吧,嗯,也许还可以在火下边顺便烤白薯,喷喷香。”
万里长征第一步,他终于要开始做生意了。
等攒够了钱,没准哪天,政策又允许普通老百姓做买卖了呢,到那时,他一样能开个饭店,还是那种超级大饭店。邵大河的心里想起的是那一天他路过火车站附近时,看到的那间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听说那就是一间大饭店,可以接待外宾,院门口还有人在站岗,他真的很想找机会进去看一看。
痴想了好一会,邵大河才把注意力挪回到了眼前,他小心翼翼的把折好的纸给摊开了,凑在眼前仔细的看。
这种卖馄饨的小推车是他在小街道里偶尔会看到的,推着卖货的人把自己围个严严实实,连脸都遮挡住。
买货的压低声音,票子送过来,焦急等待。
卖货的手脚麻利,东西塞过去,推车便走。
一切都进行的非常快,转眼就结束了,仿佛是在进行着某种秘密的、不可告人的地下活动。
但在这个年代,本就是如此,经商行为被冠上了资本主义的帽子,若是抓到了,是要直接扭送到局子里去的。
邵大河也知这事儿有着极大的风险,但毕竟还是有很多人在做着呢,不是吗?
他年轻,力气大,手脚麻利,也不捡着人多的地方去,每天能做几单生意就好,等一切熟练了,知道该如何进行,自然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咣当——
一声巨响。
邵大河吓的一激灵,原地弹跳而起。
进睡觉的屋子一看,原来是邵长江抱着篮球睡觉,一翻身,球掉下去了。
这种事在家里是经常发生的,今天碰巧邵大河在那儿想事想的正心虚,是结结实实的把他给吓了一跳。
不过,这点小状况也绝对阻止不了他前行。
他在心底里暗暗鼓励自己。
——————
邵长江跟母亲来到城里的家后,就迷恋上了打篮球。
一开始是天天守在篮球架那里,眼巴巴的看着别人打球,从早看到晚都不觉得厌烦,只觉得几个人追着一颗球跑,然后离着老远摆出姿势,跳跃而起,球飞出一道弧线,就能准确的把球给投入到篮筐里去,实在有点热血沸腾。
后来是有一次,球场来的人少,打球的人不够,就有人喊他上场。虽然大家不很熟,可总来看球,还是对他有印象。
邵长江腼腆又害羞,可架不住心里边渴望着去摸那一颗球,这种渴望太久太久了,哪怕那一天球场上全都是生人,他仍是直接迈步就往上走。
从此之后,看球变成打球,邵长江简直是着了魔,只要一有时间,准是要往球场跑,有时候下了点小雨,不适合打球,他也不死心的想去看一看,等一等,直到确定真的不会有人来,他才会带着几分失落的走回家去。
不夸张的说,晚上做梦,都是经常性的梦到他在球场上飞奔。
在邵家,邵长江是寡言的,不会顶撞父母,也没有太多个性。可到了球场上,他感觉到了自己完全的得到了一种释放,那种大汗淋漓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
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吃喝都是问题,能拥有一颗篮球,简直就是不敢去想的奢侈品。
而没有球,便没办法自己去球场练习投篮,没有球,就永远得依赖着有球的人出现,才能玩篮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邵长江日夜想着的都是能够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篮球。
为了这事儿,他天天都在跑供销社,整个市里,有好多个供销社,却不是每一个都能找到篮球。
邵长江也是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找过去,才在火车站附近那家最大,也是商品最全的店里,找到了一颗崭新的篮球,摆在橱柜最上边,因为无人过问,都已经落满了灰尘。
但在渴望拥有篮球的邵长江的眼里,那颗篮球,闪动着熠熠光芒,无时无刻都在释放着诱惑,向他发出无声的邀请。
可这个时候,在供销社内购买货品,除了要有钱,还得有购物票。
凑钱还好说,但是这颗篮球的购物票,却实在是不好找,也不是他这样的半大小子能找得到的。
也就是说,他离那颗篮球的距离,不仅仅隔着柜台,还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邵长江一有时间就会去看,每天都在想办法怎样买到那颗球,每晚都在担心有人先他一步,将球给带走。
这样子翻天覆地的难受着,最后居然直接想病了。发着高烧,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嘴里边还在叨叨着球、篮球……
邵长江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小时候就有点胆小,成长过程中,从来不会跟家人提出过分的要求。就连这颗篮球,他也从来没有打算张口索要,因为他知道家里环境实在很一般,不足以支撑他去购买这种并非家庭必需品的的奢侈品。
可孩子这样,做父母的总是揪着心。
后来正好赶上有一处河道淤积,邵中诚跟老憨一起过去清理,就在那儿抓到了一条超级大的鱼,上称足有十三斤,鱼嘴上系根绳子拎起来,得有半米长。
邵中诚没把鱼拎回家给孩子们加餐,他带着那条鱼,去了市里。
等回来时,鱼没了,变成了一颗篮球,是旧的,磨损的已是挺厉害,但也有七成新。
他进门,很不经意的把篮球丢进了儿子的卧室,任由那颗球砸在地面,发出砰砰砰的响声,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卧室内,久久没有动静,时间好像静止住了,也似乎邵长江对那颗球根本没什么反应,很平淡的接受了它的存在。
然而,邵中诚隐约又觉得不太对,他儿子想要篮球都想的发起了高烧,怎的见到了篮球,反而没感觉了呢。
十分钟后,邵中诚听到嗓子已经因为变声期的到来,而变的粗嘎难听的儿子,嗷嗷的叫着。
第一次,他的那个胆子小小,话也少少的二儿子,冲到了他面前,因为兴奋脸颊变的通红通红。
“爹,那颗球……那颗篮球……”
“什么球?”邵中诚故意装作不知道,继续欣赏孩子难得的失控。
“就是你带回来丢进我房间里的这颗篮球,是……它是谁的啊?”能不能,借他玩一下,哪怕玩几天,也是好的。
不过,这些话,邵长江没敢讲出口。
他怀里就抱着那颗篮球,丝毫不介意它已破旧,并且破损,一小块皮革掀开了缝,急需要修理,但在这个渴望着篮球的少年眼里,世上根本找不到另一样东西,比他的心头渴望更加美好。
“你说这个啊,是我领导家里的。”邵中诚继续表现出一个做父亲该有的沉稳,语速放的慢慢的,讲的时候还给自己点了根烟。
手指上有烟草味,也有浓重的鱼腥味,那是大鱼留在他身上的气味。
说起来,那鱼可是真大,带回来一家人吃,起码能吃两天,拿去换一颗破掉的篮球,是不是太浪费了?
可看见邵长江兴奋到闪闪发亮的眼睛,邵长江又想,算了,黄河里有都是大鱼,以后找机会再抓便是了,难得儿子高兴,他这事儿是做对了。
“您领导家里的啊,爹,我能不能借一下,出去玩一会,就一会,天黑的时候我就给拿回来,保证不会弄丢了。”邵长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由大到小,再降到极小极小,那是经历了相当程度心里挣扎。
“噢,可以啊。”邵中诚磕掉烟灰,很有兴致的继续逗儿子。
“啊?真的啊!爹,那我去了!”邵长江喜滋滋的抱紧了球,扭头就走。
可他才走到门口,又听见身后传来了邵中诚的声音:“我领导家里买了新球,这个就不打算要了。”
邵长江的脚步,停了下来,整个人都僵直站在了那里,一动不会动了。
偏偏身体因为紧张而动弹不得的时候,心脏却是不听话的跳的飞快。
他可怜兮兮的转过身来,盯着邵中诚,等着。
邵中诚觉得自己要是再逗下去,这个半大小子都要被他给逗哭了。
于是便“仁慈”的放过了他,正是宣布好消息:“你不是挺喜欢打篮球的,领导不要想扔,我就给捡回来了,有点破了,也不知道能用不能,不能的话你扔了就是。”
那可是非常漫不经心的一种表达了,没啥特别的,就是这样。
邵长江的眼睛却是瞪的溜溜圆。
邵中诚把这孩子从小养到大,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邵长江的情绪翻覆到如此大的地步。瞧,他都控制不住裂开的嘴角,又在笑了,开心极了。
“长江,你不想要?”
“想!”
超大声的回答,震的人耳朵发麻。
邵中诚就摆摆手:“那就赶紧抱着球出去玩去,别在家里一惊一乍的吓唬你爹。”
如果这小子不走,他都要笑出声来了。
“这是我的球了,它破了,得修补好了才能玩,不然会更破的。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想个办法。”邵长江神经质的抱着篮球在房间内乱转,一脸焦急,宛若篮球是生了重病的人,若不及时处置,就要有生命危险。
邵中诚认真的给出主意:“街口不是有个修鞋的大爷,他那儿有胶,修篮球准行。”
说完,还递上一张票子,足够修一颗球的数目。
“孩子,赶紧去吧,去晚了人家就收摊回家了。”
邵长江又欢呼了一声,夺门而走。
等到儿子走后很久,邵中诚都还在笑,一想起邵长江刚才那副模样,他的笑容就没断过,等到妻子从小饭店下班回来,他的腮帮子都酸了。
“怎么,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李秀珍敏感的察觉到了一丝气氛上不对劲。
邵中诚老实摇头:“没出什么事,跟往常一样。”
顿了顿,他想起那颗球,又补充:“我领导家里有一颗旧篮球不要了,还能用,我捡回来给了长江。”
李秀珍:“那他不是很高兴,他早就想要篮球了。”
邵中诚:“超高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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