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要救我

我们两一同查了两个病房。医院里外已经到处是人,咳嗽声、呻吟声、哭喊声让这个医院一下变得很是拥挤和恐怖,我想到了《摆渡人》里面车祸场景的描写,尽管我是学医的,对生死早就看得都有点麻木,此刻我还是不由得感到一种恐惧。上午,送来了一重症病人,是位五十多岁的妇女王桂芳,她情绪非常不稳定。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放弃治疗。

她是1月26日(大年初二)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她感觉肠胃不舒服,到晚上十点,开始上吐下泻,浑身发冷,出现低热。

“会不会是感染新冠病毒?”一家人第一反应的就是这个念头。家人劝她去医院。

“我不去,”他说,“大医院里,现在排队都要等几天。如果是,到那时人也没命了。喇叭说了,没有明显肺炎症状的人,在家自行隔离。你们腾一间房给我,明天再说。”

全家商量了好一阵,最后听从她的意见,将车库收拾出来,让她隔离。家里有年前跟风抢购的连花清瘟、奥司他韦,她按照上面处方,正常吃了,全家人都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但隔离才第三天,王桂芳觉得气不够喘。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皮肤颜色像涂了酱油一样开始变深。

皮肤变颜色不是好事,她开始心慌。雪光反射到屋里,尽管空调在卖力地嘶嘶吼叫,她仍然感到一种恐惧的绝望,紧紧扼住了喉咙。

她觉得呼吸困难,黑暗中好像有数不清的小鬼来拉扯着她。她不敢休息,却又无力走路。

夜里三点,(1月30凌晨)她的儿子打电话给她,没有回音。接连打了几次,还是没有回音。

她的儿子即刻带她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社区医生见她这种症状,劝他赶紧去医院拍CT。

人很多,从夜里三点半一直等到上午11点,才得以进去检查,下午即拿到报告,CT结果显示:双肺感染。

“病人立即到武汉定点医院治疗,耽误不得。”医生说。

王贵芳的儿子立即送到首批收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疗机构武汉金银潭医院。

到了医院,到处都是病人,输液大厅里长椅早就不够坐,地上摆,满人们自带的各式躺椅。跪着的、站着的、坐着的、睡着的,就连医院走廊上,到处都是人。

“妈,你看这么多人都是,你不用担心,根据医生要求好好用药。”王桂芳不要儿子在医院陪伴,催促他赶紧离开。

她把带来的席子,被子铺在地上,躺在那里。开始在输液大厅打吊针。但她觉得越打越没精神,只能喝水,什么都吃不下去。

她觉得浑身很热很难受,就像被丢进了烤烧饼的炉子里,肌肉全部松弛了,脚也不能动。像要死一样。

就这样她进了抢救室。医生为她争取到一只氧气瓶,她还没有吸上,忽然一个人冲过来,抱着就要走。又有几个人冲过来,抢夺氧气瓶。

“这是我妈的,你们怎么这样?”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儿子冲过来,紧紧抱着氧气瓶。

忽然有人大声哭喊,有一位老年男人死了,具体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她只是从他的家人嚎哭中知道那个人死了。

夜里两点,大厅里终于安静下来,王桂芳抢救室的场景,决心放弃治疗。

“我要回家。”她对儿子说,因为她知道,如果在这儿死了,连亲人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您安心看病,不要多想。”她的儿子说。她的头脑里总是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小鬼跳舞,一会儿又是杀人。她看到面前有一座火焰山,脚下是红色的河流。她漂在河里拼命挣扎。她还遇到了她死去的父母……

等她醒来时,已经到了我们重症病室。

“医生,我要回家,不看了。”这是她醒来后说得第一句话。

我非常明白求生的意志力对病人的重要性。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给你医治,你看看您孩子那焦急的神情,您忍心离开他?”提到她儿子,她安静下来。

她是单亲母亲,儿子是她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

她的嘴唇很努力地蠕动着,几乎不能说话:“可是,我儿子今年要结婚,钱如果被我看病了,他还哪有钱结婚?不看不看。”

她想起来,可是僵硬的腿,只能让她的努力白费。她全身的皮肤不仅像酱油般黑,还变得跟枯树一样粗糙。

“您呀,先看好病,您儿子会理解的,”临床的那位退休的老人看着她说:“我啊,想到我那可爱的 孙子,恨不能再过500年。”

“这么多年,将儿子培养成人,好不容易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留给儿子结婚,没想到碰到了这倒霉的病。”

对于她的病,与其他人症状略有不同,吸空气时的血氧饱和度仅为76%,而正常人的数值通常可以达到95%以上。

会诊时,李博士、陈凯星、严科大家都进行了认真会诊。还将她的病例发给了首批援汉医疗队专家王院长。王院长将病人请发发送在援汉小群里,大家讨论。

李博士又和金银潭的医生进过会诊,决定对她采用相对大剂量的激素冲击疗法,而且超过了诊疗方案的推荐剂量。

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目前还没有人这样使用过,使用激素最主要是为了降低人体炎症反应,让人从急性期缓过来。

他说:“就像小孩子走路一样,你刚开始牵一把,等他走稳了再放手。”但如果判断不准确,造成使用时机或者时长不对,便可能出现继发细菌感染、血糖升高、股骨头坏死等不良状况。

严科指着她的的肺部CT:“两肺都是白的,磨砂玻璃一样,炎症渗出非常明显、非常严重。专家组评估后决定加大剂量,否则会错失治疗的最佳时机。”

“病情太危重,试一试。”李博士神色凝重,“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到了下班时间,没有听到她死亡的消息。我知道,对她的这种治疗起到了效果。

她的儿子索性找来一张躺椅,紧挨着她母亲床边躺下。我们劝他离开病房,或者尽量待在病房走廊里,他却怎么也不肯。

“我妈一人把我养了26年,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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