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0月7日。

冯怀林总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少了些什么。

上完大学后他才意识到，少的是钱。

作为村子中几乎可以说唯一一个大学生的人，按道理冯怀林是不会缺钱的。

事实上恰恰相反，他连去县城抢工作的钱，都是他爹给出的。

平时挺忙的，能回来的时间不多，在如此不充裕的情况下，他基本都是缺钱了才会回家要钱。

他今天又回来了。

不过今日并非是回来要钱的，而是送葬的。

“你作为家里长孙，披麻戴孝得走在最前面，还有，这两天你不能乱跑，必须时时刻刻跪在灵堂里，等你弟弟回来……”

冯怀林右脚刚跨进木门槛，就听到母亲在那里喋喋不休。

“娘，我回来了。”

冯怀林犹豫半息，还是选择先出声打招呼。

只见院子中站着一对母子，母亲身披长缕白纱，腰间系一丝带，微风中不住荡起。

她正给对面的青年整理着孝帽。

冯怀林点头道：“哥。”

青年正是冯怀林的亲哥哥，比他大四岁，名叫冯怀江。

冯怀江微微一怔，然后惊喜喊道：“怀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县城回来的车明天才能到。”

冯怀林神色不那么自然，稍显僵硬地嗯了一声：“碰到个…熟人，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哪个熟人啊？”

冯怀江走过来，一边大笑一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算了算了，走，咱兄弟俩喝两杯去，大把个月没见了。”

“什么大把个月没见了！”

母亲过来用力拍开冯怀江的手，怒声道：“怀林上个月不刚回来要过钱吗？再说了，你爷爷还搁老屋里躺着，你们就敢去喝酒？不怕喝掉舌头！”

随后她转向冯怀林：“怀林，你的孝帽孝衣在里面，穿上去祭拜一下爷爷吧。”

冯怀林嗯了一声，穿过院子进入里屋。

屋内坐着一面容枯槁的中年汉子，他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打瞌睡。

见冯怀林进来后，眼皮子稍稍抬起来一些，然后笑了。

汉子这一笑，整张脸的褶子都跟着翻滚，让冯怀林不禁一阵心疼，明明才四十多岁正值壮年，怎地就老了这么多呢？

汉子是冯怀林的父亲冯文祥，八几年时响应政策，参与扶贫工作，十几年来还是没能走出这个村子，也落下了一身病根。

冯怀林随意拽过来一个小板凳坐下：“爹。”

冯文祥缓慢点头，声音浑厚如村头泥水，又引得冯怀林一阵揪心：“怀林回来了，去看过你爷爷了吗？”

冯怀林摇头，一边拿起边上的孝帽孝衣穿上，一边回道：“刚回来，待会去拜爷爷。”

冯文祥顺手去拿烟枪，不过被冯怀林拍了下来。

冯怀林叮嘱道：“之前医生就说了，你不能抽烟，酒也不能多喝。”

冯文祥苦笑摇头，咳嗽两声：“人啊，年龄大了就容易怀念一些东西和事情。”

“您年龄不大，才刚当爷爷几年，还得等着抱曾孙子呢。”

冯怀林拍了拍裤管泥灰，起身准备出门：“等再过两年我在县城结了婚，带你去过好日子。”

冯文祥面如古井无波，他只是看着冯怀林。

冯怀林好奇歪头：“爹，还有什么事情吗啊？”

冯文祥轻微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平淡：“县城的工作，你是不是辞了？”

冯怀林全身一僵，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沉默许久后，才犹豫点头：“嗯…嗯。”

冯文祥却笑了：“辞了就辞了，今天早上老秦给我打电话，说买工作的五千块，能退给我一半。”

“爹，对不起。”冯怀林觉得自己应该道歉。

冯文祥又咳嗽起来，神态带着疲惫：“没事，你可是大学生，咱们老冯家啊就没出过大学生，你做什么决定爹都会支持你。”

冯怀林头颅更低，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羞愧与难受的表情。

他是大学生，本应该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大学生，可现在却默默无闻，连抬头跟自己父亲讲话都不敢。

父子二人都沉默下来，一个看着儿子，一个看着地板。

门外传来哥哥的呼唤声：“怀林！快点，咱去拜爷爷！”

冯怀林这才抬头，不经意地抹了一下眼眶：“啊，哦！我来了。”

答应着，他迅速拍了拍脸颊，然后向门外走去。

“怀林。”

背后是父亲苍老而又醇厚的声音：“人的一生啊，是很艰难的，窘迫的生活，失意的工作，潦倒的家庭，无望的未来，所爱惶惶不可得，所念迟迟不可及，但到底啊，时间会帮你握手言和，所以，不怕。”

说完后，冯文祥看着冯怀林的背影小琢磨一番，然后尽力用温柔的语气又加了一句：“有爹在，不怕。”

冯怀林身躯微微颤抖，这个一米八的汉子此刻就像个孩子一样。

他到底没敢回答，夺门而出，只留下了一句：“嗯。”

冯家祖宅，在冯家老二的房子边上，未曾动过土，所以有些破烂。

院中聚集着大量的中年人，也有几个跑来跑去又被家长逮住的孩子。

男人们抽着烟，愁容满面。

女人们抽抽涕涕，眼泪没见多少，悄悄话倒是跟老鼠一样，吱吱吱到处都是。

冯怀江与冯怀林踏门而入时，大伙都安静下来。

一个黄土面，叼着半截土烟的中年人走过来，声音沙哑：“怀林，你回来了，快跟怀江一块进去吧，爷爷想你们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走向老屋。

耳旁不时传来低声的窃窃私语。

“听说怀林搁县城买了个工作，花了5000块呢！”

“我滴个乖乖，5000块？大叔还真舍得花钱。”

“听说王家那孩子，没上过学，现在人家搁县城炒瓜子，一个月能赚800块，可赚钱了！”

“所以人家都说，上学管什么用？还好我让我家丫头早早下学不上了，浪费时间。”

“是啊，二十好几的人了，没个工作，没个媳妇，还不如他哥。”

“人家怀江虽然也没什么出息，但好歹媳妇也娶了，儿子也生了，你看小鑫肥嘟嘟的样子，多好。”

农村人天生嗓门大，悄悄话都能讲出半亩地，更别说这群喜欢凑一块吧嗒嘴的老妇女。

冯怀江听不下去，就要讲理。

冯怀林却拉住了哥哥的胳膊，冯怀江看向冯怀林。

冯怀林面无表情，声音很轻：“哥，拜爷爷吧。”

冯怀江深呼吸起一口气，最终也只能长叹出口。

两人来到了灵堂中，搭起来的小棚两旁，摆放着寥寥花圈，台架中央的照片模糊难辨，看的俩兄弟一阵子鼻酸。

冯怀江红了眼眶，润了眼眸，抽泣道：“爷爷，怀江和怀林来看您了。”

冯怀林用力地磕了一个头，双手紧紧抓着地上黄草，指甲甚至都扣进了泥土中。

他颤声道：“爷爷，不肖孙怀林，回…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