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我正打算写那年的九月,也同样迎来了今年的九月。天气逐渐转凉了,温度适宜,我与凯杰商量,让二叔去后山上养羊。二叔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喜上眉梢。
晚上,海涛哥来到家里,我们一家人坐在餐桌前。
“二叔,您的薪水您来定。”海涛哥说。
“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你叔了,我有儿有女,我就是做甩手掌柜,吃香的喝辣的,不用愁。”二叔说话间看向凯杰和大哥,说道:“我不愁钱,我是闲得慌。”
海涛哥会意地一笑,说:“叔,我知道,您是看在我是凯杰的大舅哥的面子上,要帮衬我。”
二叔被吹捧的很自在,“我不帮衬你还能帮衬谁?凯旋修车,我不会,凯杰做手术,我也不会,恩城开饭馆,我去了只能收钱,钱多了还愁没处花。”
玲玲嗔怪:“吹牛皮不用打草稿。”
二叔喝一口酒,很受用地说:“海涛,我看好你,你不像现在那些年轻人,有俩臭钱,就穷得瑟。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干什么都是靠书本,把公羊养的扭扭捏捏的,把母羊养的*答答的,羊仔的数量跟不上,会直接影响收入。我养羊靠的是真枪实战,实打实的真功夫。等我去了,给养殖场定了目标,争取一年之内,每只母羊多生两个小羊羔。”
“这是喊口号吗?没人听你扯牛皮,去了多干活,少说话,想喝酒了回家喝,别在海涛那耍酒疯。一家人,更得给自己留点脸。”婆婆说话的语气好像苦口婆心地教导自己的儿子。
家宴结束,我收拾着一桌的残羹剩饭,凯杰伸手帮忙,我说:“你赶紧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来收拾。”他接过我手中的碗碟,说:“你解决了我们一家人的难题,二叔总该安生了。”
“才九月呢,山上苍蝇蚊子的,让二叔去受累,我心里有些舍不得。”
“总比在家里闹酒疯好吧?”
“这只是下下策。其实,二叔每天想要回乡下,也不完全是找活干,那是一种情结,乡下的一草一木,村里的猫呀狗呀,二叔都是有感情的。”
“是啊,等有时间带二叔回去一趟。”
“时间是海绵里的水,真想抽出时间一定会有的,只是我们总愿意花时间带孩子玩,却常常忽略老人。”
“你这话,是在批评我,还是自我反省啊?”
“我们确实应该自我反省,这些年来,我们从没为二叔做过什么。”
“不是我不想做,只是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为他买衣服,他说自己的衣服穿不完,想带他出去走走,他说哪都不如家里好。带他出去吃个饭,他说家里的饭好吃。”
“你应该多陪陪二叔,听他说说话。”
“有什么话好说?他在村里胡闹的事,咱们都听过千百遍了。”
那年的七月和八月,一整个炎热又漫长的夏天,让我感受到生活的难捱,我时常感觉生活就是一件咬紧牙苦熬的事情。我时常会带儿子去室内游乐场,儿子一个人玩,而我便呆呆地坐着,很多次,儿子在角落里睡去了,我都全然不知。
因为大嫂的事情,我与凯杰经历了长达两个月的冷战。我每天面对儿子的吃喝拉撒和哭闹玩耍,而凯杰则一如既往地上班应酬出差。在我们冷战这些日子,他的酒局更加频繁,而且频频喝醉,回到家就说起醉话。
九月三号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面色显得异常凝重。
我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他说。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去了厨房。当我把饭菜端上餐桌,他方才想起了儿子。
“儿子呢?”
“在姥姥那里。”
他蹙眉问我:“你放心把儿子放在你养母那?”
“儿子自己说要留在那里,如果一会他想回家,姥爷会把他送回来。”
“我是说,你放心让你养母带儿子?你养母的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身上,她要关注自己的步态是否好看,还要留意自己说话的语气是否得当,还要留意自己做事动作是否轻缓。”
他从身后的酒柜中拿出一整包啤酒,自己打开一罐喝起来,喝完一罐,又起身拿出一瓶红酒,说:“陪我喝一杯。”
我挖苦道:“你是不是酒精上瘾了?你们医院不是有戒酒科吗?”
“酒局上,不管你心里有多堵,都要陪大家乐。在自己家里喝酒,我至少可以对你说说心里话。”
他为我倒了一杯红酒,我端起喝了一口,他说:“你也可以喝醉,向我说说你的心里话。”
“我说什么,都成了醉话,不说也罢。”我语气生硬,两个月的冷战,我依然对他心存怨气。
我只喝了半杯,就感觉头晕晕的。
凯杰声音低沉地说:“我同事今天去世了。”
我惊讶地看他,他喝一口啤酒,对我说:“前一秒,我们还一起做手术,刚走出手术室,他就‘砰’的一声倒在我面前。”
“是孙志斌吧?”我问。
“嗯。”
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一次聚餐中,他亲口告诉我他的病情。我不太了解到底是怎样一种疾病。我记得那天,他说,那天晚上也许会是我们的*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他告诉我,那是一种遗传病,他父亲是去洗手间时,摔倒在地上,当场去世。
他告诉我:“弟妹,你不要总是埋怨凯杰应酬,其实,我们男人应酬是为了宣泄内心的苦闷。”
此时,回想他那晚的话,眼前浮现出他醉意朦胧的神情,内心倒有些不舍。
我思绪间,凯杰正仰着脸,咕咚咕咚将一整罐啤酒喝下去了。他打开另一罐,说:“就这样,‘砰’的一声,他就一头栽倒了。”
凯杰流下泪来。我为他递过纸巾,他擦干眼泪,说:“血管爆炸,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瞬间,他和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凯杰——”我想要安抚他,他打断我说:“说不准哪天,我的病人在心脏介入手术中,心脏骤停,你知道那将会是什么情景吗?我只能摊开一双手,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然后,面对患者家属撕心裂肺的哭泣,没完没了的医闹。”
我轻声安抚:“你说过,心脏介入手术已经很成熟了,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
“我说过吗?你只是听我描述,你如果在现场,就会感受到那种紧张和压力。面对生命,每一位医生必须充满敬畏。每一次手术,我们都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
若在从前,我一定会揶揄:“原来你们医生为病人手术期间,都是不喘气的。”而这一刻,我却因从前对他的态度感觉愧疚。
“我是将一根导丝探入病人的心脏,是心脏,你懂吗?小时候,我们因为割破手指哭闹,大人会说,离心脏还远着呢。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心脏是身体最敏感的部位。我的工作关系病人的生死,这和女人穿针引线,缝缝补补的事情不一样。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他说这一番话时,断断续续,已带着些许醉意。
若是在平常,面对他酒后的卖弄,我一定会不动声色地挖苦,可是此时,我知道,他需要我的倾听。
“每一台手术,都仿佛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我就好像一位拆弹专家,稍有闪失都可能玉石俱焚。可战场上的男人显得英勇壮烈,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却显得默默无闻。”
凯杰再一次喝起了酒。他与孙志斌是大学的校友,后来又是多年的搭档,这种兄弟之情,我是能够理解的。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情谊超越一切感情,他们深知彼此的疲惫,深知彼此的压力,能顾深切体会作为一名医生的种种不易。而这一切,我作为妻子却只能够凭借想象。
我轻声安抚:“至少他没有任何痛苦。他还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还有妈妈,活着的人是最痛苦的。”
凯杰抬起头看着我,因为悲伤,他说话的语调有些颤抖。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苦差事,大家都很累,都很苦。”他说着,哽咽道:“男人的世界,你们女人永远不会懂。”
或许,我对于孙志斌只不过一面之缘,没有太多悲伤,内心却在喟叹生命的无常,唏嘘于生活带给我们的措手不及。
我对凯杰安抚道:“死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他早知道自己遗传了父亲的病,每天生活在焦虑中,也同样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男人的世界,你们女人不会懂。”凯杰说完,再一次喝完一整罐啤酒。若不是因为止不住的眼泪,他还会继续说下去。他擦干眼泪,抹着额头问我:“我说到哪了?”
“男人的世界女人不会懂。”
“每一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他仰脸又喝起酒,喝完接着说:“我们也累,比女人更累。”
他欲要打开一罐啤酒,我替他打开,递给他。
“昨天晚上刚刚和我同学喝了一场酒。他爸肺癌晚期,不做手术,就只能活活憋死,做了手术,也许能活三个月或者一年。”
他看向我,问:“你知道,我同学让我去干什么吗?他要我向他老父亲撒谎,告诉他不抽烟,不喝酒,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明明是扯淡,可我还得和他一起扯。”
“我们该回屋睡了。”
“我不睡,生二胎的事,你想好没有,今晚就办,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呢。”
他趔趄着走到我身边,拉起我向房间走去,“我死了没什么,孩子们喊别人爸也没什么,可你必须让他们知道,我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我为他冲泡一杯蜂蜜水,将他扶起来,让他喝下去。他像一个乖顺的孩子喝完,将我搂紧,在我怀里痛哭,“心茹,别再和我冷战了,我最受不了冷战。我笨嘴拙舌,不会哄人。考大学时,要不是因为语文成绩不好,我早就上清华北大了,我也不想当医生,看不透生死,却要和生死打交道。”
“你不是真醉,你是装醉,你在学大哥二叔那一套。”
他靠在床上,醉眼朦胧地说:“我是真醉了,我们怀一个酒量大的女汉子。”
那天晚上,我们拥有了我们的女儿馨馨,这当然是未曾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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