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三月至九月续

第二天,我跟随凯杰去了医院,拍了磁共振,膝盖积液,看了中医,脾虚,肾虚,心火旺,气滞血瘀,要服用半年到一年中药。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一个生病的妈妈,总该有理由好好休养了吧。我每天要去医院中药熏蒸,磁力理疗,做盆底恢复治疗。

凯杰对我的检查结果一筹莫展,眉头紧锁,说:“你现在是哺乳期,妈说话直接,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冷声说:“无法动刀动枪的时候,语言是最具有杀伤力的。”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玲玲来到家里。我知道,一定是凯杰要她来说服我,他永远如此,遇到任何与婆婆有关的事,都是摊开双手,只会支应玲玲来安抚我。

玲玲一进门,就把婆婆支开了,“大妈,好些日子,您没回乡下,该回去给我爸做点饭了。”

“是该回去一趟了。我就是操心受累的命,老的少的都得伺候着,这日子也不知道到啥时候是个头。”

婆婆劳苦功高的姿态让我心里越发堵,不动声色地说:“妈,您在乡下多陪陪二叔吧,孩子有我呢。”

“好端端的非要吃中药,这下好了,也不用做下奶汤了。”婆婆站在房间门口说:“什么人去看中医,医生都能摇头晃脑说出了病来,不然那些中药卖给谁?”

通往村里的车一小时一趟,直达家门口,婆婆收拾好衣服就离开了。

我问玲玲:“是你二哥让你来的?”

“明知故问,二哥担心大妈让你受委屈。”

“你二哥还会关心我?”

“大妈也不是诚心挤兑你,她是个要强的人,你每天愁云满面,不言不语的,她肯定看不上。可日子还得过,你转念想想,大妈虽是厉害,可没有那些弯弯绕,她要是每天在二哥面前煽风点火,挑拨你们小两口的关系,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直来直去地向你开炮。”

“你不像是来安慰我,倒是说她的好。”

“我要把大妈从头到尾数落一通,骂她是妖魔鬼怪,你心里过瘾,可是,日子还过不过了?我知道,你怪我二哥没护着你。从小被宠大的孩子,心事重。你回头想想,二哥不顾一切娶你那劲头,那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呢?你一没学历,二没正经工作,一瓶不满半瓶晃荡,长相还超级一般,我二哥为什么非选你?”

“我是托您的福了。”我挖苦道。

“医院里随便一个医生或是护士,工资都是近万,二哥是对你动了真感情。你连场正经恋爱都没谈过,你要是和别人谈一场恋爱,到头来肯定是被甩。你对男女之间的事,一窍不通。”

玲玲一席话触动了我内心的隐痛,我觉得极有道理,却说不出所以然。

“你总怪二哥没护着你,为什么不想想,二哥有没有在心里埋怨你,不会哄大妈开心?你明知道,大妈只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真要有一天,二哥说要和你离婚,大妈能拿大嘴巴抽他。”

“我才不信。”

“那是你不了解大妈,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过去,村里的狗看见大妈都是摇头摆尾的。那时候,大妈养了一只半大的草狗,把邻居家的小鸡给咬死了,那家婶子拿着煤铲子来家里,说要帮大妈教训教训不懂事的狗,大妈二话不说,给她陪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人家走后,她摸着狗脑袋,说:来福,以后可不能咬人家的鸡。”

“我还不如狗。麻烦你找个理由,让她去你那里吧。”

“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人这辈子就得有点精气神。再坚持几个月吧,你要去做盆底恢复,还要吃中药,大妈在这,最起码能给二哥做饭。”

我要服用中药,便只能结束母乳喂养,选奶粉成了首要任务。那天夜里,我几乎整夜未合眼,最终敲定一种奶粉。可是,价钱不菲,一桶将近四百。凯杰表示赞同,说儿子的奶粉不能马虎。

婆婆一边晾晒儿子的尿布,一边说:“孩子不能太娇贵,过去的孩子,生下来十几天就喝小米粥,也一样虎头虎脑,长的结结实实的。”

“丞丞那时候喝什么奶粉?”凯杰问。

“桐桐和丞丞不一样,———”

婆婆不由分说地打断我:“怎么不一样啦?谁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比别人金贵,可咱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经济情况。”

“妈,我是说丞丞喝母乳到一岁半,可我没有奶水。”

“那是因为你娇贵,好端端的身体,非要去看中医。”

“是我没病找病。”我语气生硬地说。

凯杰一个劲推我,示意我不要争吵,婆婆倒是得理不饶人,没有半点想结束争吵的意思。

“心茹,你算一下,吃中药要花多少钱?你想想,你结婚到现在赚了多少钱?不是我不心疼孙子,诚心作梗。花钱容易,赚钱难。咱们这个家庭喝不起那么贵的奶粉。”

“喝不起?我去借钱喝。”

“借钱?你去哪借?回娘家借?你结婚时,你养母一分钱嫁妆钱不给,你现在生了孩子,再觍着脸回去借钱,你不要脸面,我还要。”

凯杰不声不响地出门,回来时拿回四桶奶粉,是丞丞过去喝的那种。我同时也接到玲玲发来的微信:心茹,这款奶粉很好,我让二哥买的。

我能够想象出凯杰对玲玲说了什么,这一家人,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抱团,一致对外。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我暗自怪自己是全天下最软弱的妈妈。

纵使我心里窝着一团怒火,可我能做的还是不吭声。婆婆每天在家,总能找出各种家务,扫地,擦地,洗衣服,凯杰的**和袜子,她全部洗的干干净净。她让我教她用挂烫机,她说衣服是人的脸面,衣服平整,人家就知道,凯杰娶了一个贤惠的老婆。婆婆在家里俨如女主人,而我束手束脚,做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事,都要提防她的责备。慢慢的,我与婆婆之间,没有了目光交接,凯杰不在时,她说话如同自言自语。

玲玲为我支招,说什么与婆婆相处,要以柔克刚,要脸上带笑,妈长妈短地叫着,做任何事之前,都柔声和气地征求婆婆的意见。婆婆偶尔想要看会电视,需要我帮忙,这应该是她唯一对我语气温和的时候。

我时常觉得,我的闷性子是天性使然,婆婆这种恨不得跺跺脚就天摇地动的人,早晚有一天,她得闷出病来,那时候,她应该会自己提出回乡下。

婆婆每天外出买菜,遇见了一个楼栋的邻居,总会热情寒暄。我在楼上能够听到她那高高的声调,偶尔站着窗前望下去,会看到她将袋子里的蔬菜和水果给别人看,告诉人家,这菜新鲜得很,小院菜,没打药;吃点苹果好,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那天婆婆买菜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的。我心想或许是遇到了缺斤少两的小商贩,没有过问,自顾逗孩子。

“哎。”婆婆叹一声。

“哎,人这辈子呀。”婆婆再一次感叹,我依旧不做声。

“哎呀,人这辈子呀,谁也不知道谁将来会咋样。”婆婆可能是担心我听不到,说话间走到我身旁。

“妈,怎么了?”

“人这辈子,谁能想到自己能活到啥寿数,今天活的好好的,说不准明天就去见了阎王爷。”

婆婆转身又去了沙发上坐下了,“一楼的老太太,总看她在小院子里养花种菜的,说走就走了。”

“怎么这么安静,没听见哀乐?”

“老太太是读过书的人,人家说了,人哭着来,要安静地走,奔丧的人再多,那是活人的事,和死人没啥关系。”

婆婆这一席话倒激起我几分感慨,可我未及说话,婆婆收起了悲哀的神情,变得怨气十足。

“我一眼就能看透自己将来时啥样。年轻时候,累死累活的日子总是熬不到头。等到儿女出息了,成家立业了,又憋着一口气,照顾孙子辈,等到孙子长大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该散架了,那时候,想要缓口气,已经躺在床上等死了。老话说的好,久病床前无孝子,那时候,再孝顺的儿女,都盼着自己早死。”

听着婆婆这一通抱怨,我无话可说了。

婆婆起身去了房间,拎着一小包衣服,出来对我说:“我得回乡下几天,你二叔每天干活,吃冷菜剩饭,我回去给他蒸锅包子。”

“嗯。”说实话,我当时是欣喜若狂,只不过假装出一副淡然的姿态。

婆婆站在推门出去,我说:“妈,您路上小心点。”

婆婆用她惯有的语气说:“死不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阎王爷不收我。”

凯杰下班回来,我将婆婆的话原原本本的学给他听,他坐在沙发上,嚼着口香糖,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真是搞不懂妈,为什么一遇到不开心的事,就朝我抱怨?如果要她回乡下,她还得怪我用不上她。”

凯杰将口香糖吐出来,从我怀中抱起儿子,说:“做饭去。”

“我还没说完呢。”

我坐到沙发上,继续发牢骚,“我真是佩服妈,平常买个菜,一进一出,遇见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就那么寒暄几句,就好像连人家的前世今生都能摸透似的。”

“我也很佩服你,一说起妈,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妈那些话,分明是怪我们不孝顺。”

“妈说的没错,我忙工作,你忙着带孩子,我们确实为妈做的太少了。”

我瞪着他,质问道:“我们要怎样做才是孝顺?陪她游山玩水?给她吃山珍海味?让她穿金戴银?我们也得有那个能力呀。我们就连度蜜月都带上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想跟你吵架。”

“从我结婚第一天,就想把家里的窗帘和沙发罩给换了,到现在都不敢开口。”

“窗帘和沙发罩没什么不好,是你心态有问题。”

“全是大红的,我喜欢清新的颜色。”

三天之后,婆婆从乡下回来,我们的日常和从前一样。那天,婆婆买菜回来,对门女人一同进屋。

女人站在门口,打量客厅的摆设,眼神落在牡丹花落地窗帘上,啧啧道:“这牡丹花窗帘看着真喜庆,这一定是阿姨从乡下集市买回来的吧?”

她边说边随婆婆坐在沙发上,继续夸赞:“这么好看的窗帘,在城里可不好买的。”

婆婆满意地说:“是我从乡下集市买回来的。”

“阿姨,您的眼光可真好,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买什么都说要洋气,要我说,啥也比不上喜气。”

婆婆一个劲点头,看她脸上那副满足劲,仿佛被夸的摇摇欲坠。婆婆伸手拍拍大红绸缎的沙发罩,对女人说:“你瞅瞅,这沙发罩,就好像女人结婚时的红盖头,多喜庆。”

女人向我看过来,笑说:“心茹遇您上这样的婆婆,可真有福气。”

我笑而不语,婆婆说:“心茹,你愣着干什么,快去洗点水果。”

我转身去了厨房,两人继续聊天。

说起这位女人,她过去与婆婆同住,是养母隔壁的邻居,那时候,她隔三差五会来养母的小院子里闲聊。女人矮胖身材,膀大腰圆,脖子被赘肉包围,好像忘记了安装颈项。她总是笑眯眯的,说话轻言细语的,走路不紧不慢,胸脯微挺,一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世事。

她见了谁都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嘴角含笑,眼神飘移,一副忖度状。见了面,张口闭口都是夸赞的话,背地里,千篇一律都是人家的不如意,一副热心肠的模样,却有种幸灾乐祸的习气。看她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好像谁的日子都有个破洞,这世上就她一人自在如神仙。

过去,她每次来养母家的小院子坐下,必定会添油加醋地说些街坊邻居的家事,说完,会抒发一些自认为中肯的总结性评论。那时候,她察觉到海涛哥与我之间某种微妙的情愫,就会打量着我们,啧啧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走到一起,那可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后来,她了解到养母的心思,就啧啧道:这么好的俩人,要是走到一起,那就亏大发了,一定要去找自己的另一半,给这个家里填一个孙子,再填一个外孙,那可是皆大欢喜的事。

那时候,我在养母的婚介所和养父的旧书摊帮忙,她会悄悄问我:心茹,你养母和养父给你发工资吗?给多少?海涛哥刚开始养羊那会儿,她会啧啧道:这么好的青年,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养羊。她满村溜达,小卖部,集市上,总能够见到她的身影。她喜欢给村里的年轻人说媒,男女双方不投缘,她会说女方挑剔,男方没数。几年前,她就要了我的微信。她做微商,每天刷屏,产品换了一波又一波。前些年卖过洗发水,面膜,五谷杂粮粉,祛斑霜,缩阴棒,可每次时间都不会太长。最近双管齐下,卖起了乳胶用品和银首饰,每天见她发自己用蛋清包着银子擦脸的视频。

“都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婆婆说。

我将一盘葡萄端出来时,她正在逗弄婴儿车里的儿子。

“真可爱。我做梦都想生个白胖胖的儿子。”她说。

女人结婚十多年,试管婴儿多次,每次都是半途流产,现在,依然奋斗在求子的路上。

婆婆坐到沙发对面的矮凳上,和女人聊起来。女人逢迎着婆婆,婆婆说起凯杰,她便赞美凯杰,婆婆说起玲玲,她便赞美玲玲,婆婆说起大嫂,她便赞美大嫂。

婆婆讲起自己的经历,她耐心听着,说婆婆是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她说自己信佛,希望有一天观音送子。我暗暗偷笑,在婆婆心里,那是天不灵,地不灵,自己的厉害能显灵。

婆婆很认真地说:“要我说,求神不如求己。这个世上哪来的佛呀,那都是糊弄人的。你只要自己站直了腰杆,阎王爷也怕你三分,拿你没辙。”

我相信这是婆婆的肺腑之言,在普通人的观念中,鬼神一体。若有鬼,自然就会有神明。婆婆心里住着鬼怪,却从不相信神明。或许,她只不过轻视神明罢了。

面对生活的磨难,有人选择妥协,而婆婆则是一副铁骨铮铮,誓死抗争的姿态。对门女人倒像是一块面团,被揉搓成什么形状,她便说自己喜欢什么形状。这两人,能如此合拍,让我有些不解。

女人接不上话,也不好反驳,只好转移话题,她说:“阿姨,我一看您,就是有福气的人。”

婆婆很受用,笑说:“老了,肩颈痛,腰痛,腿痛,看着是个囫囵人,浑身的筋骨都不中用了。”

女人泛着油光白白胖胖的脸显得殷切,“阿姨,我这里有乳胶枕,您可以试试。”

婆婆按动自己的脖子,大概没有仔细留意她的话,女人说:“您儿子是医生,有什么大病小病,去医院倒是方便,没人敢糊弄您。可话说回来,治病和保健必须双管齐下。”

从那之后,女人来家里的次数就频繁了。她从不空手,两个百香果,两只大鸭梨,婆婆每次都是一副如获至宝的神情。女人时常会传授婆婆一些家常菜的做法,她志得意满地说:“女人要留住男人的心,就要先留住男人的胃。”婆婆连连称赞,嘱咐我多学学。

女人每次离开,婆婆都会念叨:“远亲不如近邻。”

那天上午,女人带来一只乳胶枕,脸上那殷勤的笑容恐怕连熨斗都难以熨平,她把枕头递给婆婆,说:“阿姨,您颈椎不好,枕头可不能马虎,公司有活动,可以试用一个月,您用几天,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婆婆欣然接受,问:“这是什么枕头?乳胶是什么?”

“这个呀,是从一种树上提取的一种珍贵的汁液,然后经过严密加工做出来的枕头。阿姨,枕上了乳胶枕,那就好像睡在云彩上,浑身上下都舒坦。”

婆婆笑说:“我这辈子,就不知道浑身舒坦是个啥滋味,这一身的筋骨都好像是缩到一起了。”

儿子在婴儿车上看着我,咿咿呀呀的,之后又开心的笑起来。

我逗弄孩子,不想理会她们。女人的话题还是家长里短,村子里哪家的是非,婆媳矛盾,她都了如指掌。简单的讲故事,大概也无法让婆婆入心,她善于总结心得,抒发感情,两人俨如一对忘年之交。

“阿姨,11号楼那里有一家,拆迁时得到两套100多平的房子,被儿子输光了,儿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了。”

“男人就怕个堵啊,这女人也是没能耐,当妈的把儿子养大了,成家立业,一切章程还是小两口商量着来,没管好自己的男人,倒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的女人呀,没几个靠得住的。”

“36号楼那有个老太太,是本村的,女儿离婚了,帮女儿带孩子,孩子刚省心了,又帮儿媳妇带,这儿媳妇是个厉害人,对老太太横挑鼻子竖挑眼。老太太把孩子带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儿媳妇变着法的赶她走,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当着儿媳妇面喝药啦。”

婆婆愤愤不平地说:“现在的儿媳妇,都是婆婆惯得。婆婆帮你,要感念婆婆的好,婆婆不帮,也不该埋怨。从古至今就没这么一说,养完儿子,再给媳妇养儿子。”

“阿姨,人这辈子眨眼就过去了,要学会享受,您可不能太苦了自己。您这辈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好吃好喝,都贡献给了儿女,可是,到老那天,躺在病床上,儿女们哪个能替您受罪呀。说来说去,您还是要自己疼自己。”

“喂,不许放屁屁。”我对儿子说。我轻轻捏一下儿子的小脸,他正咧开嘴朝我咯咯的笑起来。

婆婆转移了话题,问:“你做微商,一个月下来也赚不少吧?”

女人志得意满地说:“阿姨,我老公不舍得我上班辛苦,让我在家里待着,可我都闲的要发霉了,我做微商,不为挣钱,就是图这份工作,能多交些朋友。”

我下意识地向她看去,说实话,我对微商并无半点反感,可她身为家庭主妇,还为此沾沾自喜,夸夸其谈,有些让人看不懂。像她这种家庭主妇,大体也只能活成这副模样。每天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脑子里转的便是怎样把每天的晚饭做成美味佳肴,满嘴跑火车添油加醋讲那些张加长李家短的话题。

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对门女人每天会来家里小坐,她从不空手,婆婆也会把刚出锅的馒头包子送过去。眼看着两人的交情越来越深,我心里忐忑着,为婆婆花几百块买个枕头倒是无大碍,我担心,她哪天把几千块的乳胶床垫搬到家里,又或者鼓动婆婆将家里的碗筷盘子全部换成银的。

那天上午,女人又送来一个枕头,她对婆婆的心思了如指掌,进门说:“阿姨,我这里还余下一个试用枕,送给您儿子试用几天。医生这份工作,做手术,看电脑,十个有九个都有肩颈问题。咱们不能为了工作太拼命,一定得注意身体。”

婆婆将枕头留下,心满意足地说:“好,我让凯杰也试试。”

晚上,凯杰一进客厅,婆婆便将他拉进房间,让他试用枕头。凯杰来不及不问这枕头是哪来的,婆婆便一个劲唠叨:“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三口都指望你一个人,你工作再忙再累,都得记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好身板,闯出个大天也白搭。”

婆婆回屋,凯杰低声问我:“怎么回事?”

“对门女人向妈推销了乳胶枕。”

“妈喜欢就买。”

“一个枕头要几百块。”我压低声音,道:“妈被她哄得团团转。”

“一个枕头而已,妈喜欢就买。”

“她那是坑蒙拐骗。”

婆婆在房间里喊:“心茹,你不用心疼,不用你们买,我有钱,你二叔养得起我。”

“妈,给二叔也买一个。”凯杰说。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为什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女人?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养膘也好,非得来我们家八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不无愤懑地说:“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眼下的生活心安理得,那没问题,说明她自我调节能力尚可,可要是对自己的生活洋洋自得,那只能说明她是井底之蛙,不了解生活。”

“心茹,你不要吵了,我说了,不用你们买。”

“妈,心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不喜欢那个女人。”凯杰忙不迭解释。

“她是不喜欢人家卖我枕头。”

又过了两天,女人来到家里,一副惭愧的神情,“阿姨,我一位朋友想买枕头,我存货不足,得先把您这只枕头拿走。”

“行,我们本来就没付钱呢。”

婆婆回屋,拿出枕头。女人接过,不紧不慢地打开枕套,将枕芯掏出,佯装出一副诧异的表情,惊呼道:“阿姨,这枕芯都发黄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油性头皮吧?”

“我不知道,头痒了就洗,不知道干还是油。”婆婆说话间,脸上多少有几分惭愧。

女人倒是大度,说:“这枕头脏了,我也不好卖给朋友了,毕竟我干这行,就是为了多交些朋友,也不是为了钱。阿姨,我索性就把这只枕头送给您了。”

“那可不成,你是做买卖,我可不能要。”

“阿姨,不就是一个枕头吗。”女人说话间,将枕头塞给了婆婆。

我不声不响将两个枕头的钱微信转给女人,免得让她在女人面前一直窘着。

女人收了钱,满脸堆笑,对我说:“心茹,你可真孝顺,过去,我们还住平房时,我婆婆就说,谁家的儿子要是娶了你,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女人笑盈盈地奉承婆婆:“阿姨,您可真有福气,心茹可真孝顺啊。”

婆婆很受用,这种夸赞就好像夸一个肥胖的女人丰满,夸瘦干女人骨感,大家心知肚明,可是,谁都会欣然接受。

女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猜想,若不出我所料,第二天,她就会把乳胶床垫搬进家里,怂恿婆婆体验。

婆婆问我:“心茹,你给她多少钱?”

“900。”我说。

“你没问价,就给?”

“我知道价钱,微信里看到了。”

“这么贵?”婆婆狐疑,又嘟哝道:“我头不出油啊,我铺了枕巾的呀。”

我不说话,婆婆碍于面子,不多说什么,只说一句:“我年纪大了,用不着那么好的枕头,你拿去用吧。”

“妈,我用不了矮枕头。”

婆婆嗔怪道:“你一分钱不挣,花钱倒是大方。”

我真是气上心头,无话可说,不买枕头,被埋怨,买了枕头,依旧是被埋怨。我想,我要未雨绸缪,阻止对门女人送来那张乳胶床垫,否则我又将骑虎难下。

我在微信中对玲玲说了大概情况,玲玲发来一个抠鼻的表情,说:“野路子,我要会会。”

我回复她:悠着点,我可不想妈说你二哥不孝顺。

玲玲马上回我:这年月,孝顺儿女有几个?要老人帮忙带孩子是不孝,疲于生计,没时间陪他们,是不孝。谁都觉得别人的儿女比自家的儿女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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