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三月至九月续

凯杰的假期只有十天,这十天里,我除了要忍受闷热,一切还好。儿子是巨大儿,我**中度撕裂,凯杰为我缝合的伤口涂碘酒,婆婆会冷声冷气地说:“这种事,心茹自己就能做,你这双手要给病人做手术的。”

这样的冷言冷语,我已经习以为常,凯杰只会在我耳边安抚,然后劝说婆婆休息。

凯杰上班的第一天,婆婆将一只塑料盆放在我房间里,对我说:“我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伺候你,我得洗尿布,做月子餐,年前闪了腰,累起来还是痛,也得在沙发上靠一会。你换下了尿布,就放在盆里。”

我不吭声,心想不许用尿不湿的是她,说自己腰痛不能帮忙换尿布的也是她,她这个梗做的可真是天衣无缝。婆婆嘴上说腰痛,却开始了大扫除,擦窗户,卸窗帘,洗窗帘。月子期间,换尿布这种简单的事情,却变得不简单。我要一次次用胳膊肘支撑身体坐起来,这样反反复复,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

我暗想,应该向她妥协了,月子里与她抗衡,反而会伤害了孩子。婆婆卸下窗帘的空档,我说:“妈,这么多窗帘,您腰不好,用洗衣机洗吧。”

“洗衣机废水废电,过日子要精打细算。”

婆婆进了洗手间,一去就是个把钟头。这期间,我有些困顿,欲要合眼,孩子又会哭起来,我撑着散架似的身体起来喂奶,可喂奶的时间却从二十分钟逐渐变成了五十分钟。

“奶水不够,你把奶挤到奶瓶里,看看有多少。”婆婆说。

我照做,结果挤出的奶水不足三十毫升。

“看看,你把孩子饿成什么样了?”

婆婆说完就不见了踪影,回来时在厨房一顿忙活,临近傍晚,为我端来半盆鲫鱼汤。

凯杰走进房间时,鲫鱼汤还在桌上凉着。

婆婆跟进房间说:“撑开肚子,都喝了。我给你做了鲫鱼汤,月子里,你只管吃和喝,把奶水养足了。”

这话我倒是熟悉,婆婆对玲玲也同样说过相同的话,不过,我却没有玲玲那种雷厉风行的劲头,我只会生闷气。

凯杰将鲫鱼汤端到我面前,鱼腥味充溢鼻间,我紧皱眉头喝一口,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让我捂住嘴巴。婆婆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咬紧牙关吞下去,说:“妈,您放了白糖。”

“什么?”凯杰不可置信,尝一口,皱起眉头说:“妈,再做一锅吧。”

“白糖和盐都放在玻璃罐里,容易混。”婆婆说完,对我说:“一咬牙,一闭眼,就喝下去了,为了孩子,什么苦不能吃,何况是喝点鲫鱼汤。”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婆婆,她可真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可我深知再与她较劲,我只能是自讨苦吃。

我咬紧牙关喝下了又腥又甜的鲫鱼汤,婆婆面无表情地拿走了不锈钢盆。

凯杰一脸愧疚,对我耳语:“妈太累了,你别放在心上,想吃什么告诉我。”

他永远只会对我耳语,我淡然地回应:“我没什么想吃的,月子里喝下奶汤就好。”

说实话,那时候,我感觉在这个家庭里,我只不过比保姆多一个优点,可以为他们生孩子。我告诉自己,奢求太多,失望越多,干脆让自己无欲无求。

晚上,凯杰欲要与我睡下,婆婆进门喊他:“凯杰,你上班了,不能睡这屋,夜里喂奶,影响你休息。”

“妈,没事。”

“听我的,你这工作稍有个闪失,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凯杰为难地看着我,我说:“妈说的对,听妈的吧。”

这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孩子一会喝奶,一会拉尿,我反复起身,凌晨三点实在支撑不住,喊一声:“妈。”

婆婆鼾声如雷,想要大声喊她,又担心吓到孩子。我拨通凯杰的电话,婆婆也被惊醒,一同进了房间。

“跟你说了,有什么事喊我,你吵凯杰干什么?凯杰白天要手术,你要他打着哈欠给病人做手术?”

“孩子睡睡醒醒的,我一夜没睡。”

“没出月的孩子都是这样,医生说了,两个小时喂一次,你不喂他,他当然会闹。”婆婆推推凯杰,说:“回屋睡去,我做好了早饭喊你。”

“妈,我去单位吃,您照顾好心茹就可以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矫情,夜里喂奶都熬不住,还能干什么?”

我身心俱疲地躺在床上,凯杰被婆婆推进了自己房间,他很快为我发来了微信:“妈太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回复他:“那是你妈,她永远都是对的。”

我深知月子里不该动气,可心情却不由自己控制。我满心愤懑,胸口发热,仿佛一团火在升腾。

那天上午,玲玲来到家里,一进家门,就大呼小叫,“家里就好像蒸箱,空调是摆设呀?”

婆婆说:“孩子小,不能开空调。”

“医院都开着呢,何况咱这是中央空调,您心疼一下儿媳妇吧。”

玲玲的泼辣劲一上来,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婆婆没了言语,她打开了空调,我总算暂时摆脱了令人窒息的烦热。

婆婆推门出去买菜,玲玲看着床头柜上的水果,问道:“你月子里吃苹果?也不给你切一下,出了月子,好端端一口牙都要倒了。”

“妈说吃水果对奶水好,总不能让没满月的孩子喝果汁吧。”

玲玲冷哼一声,说道:“当初就应该找月嫂,宁可用外人伺候月子,也不能用大妈。大妈心里只有孙子,哪里会有儿媳妇。说大妈藏着奸心倒不至于,她就是太心疼孙子,忽略了儿媳妇。她也是女人,就不知道,月子对女人多重要?”

“一个月,咬牙坚持下来,就万事大吉了。”

“现在女人的月子都是足足一百天,你一个月,还得咬牙坚持。听我的,别抻着,赌气也等出了月子。你不温不火的,在大妈心里那就是和她对着干。从大妈知道你养父养母不是退休老师,你不是作家开始,你就欠她的。在她心里,你是土鸡变成了金凤凰,她希望你人前人后像个金凤凰,可在她心里,你就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土鸡儿。”

“势利眼,小市民。”我愤愤地说,“都怪你当初骗她。”

玲玲理直气壮地说:“这事不赖我,要怪就怪你不会像大嫂一样哄她开心。大家都是凡人,你凭什么要求别人做圣人?大妈心里窝着气,得出了这口恶气,总不能等她瘫在床上,看你脸色那天才出吧?”

“恶毒。”我愤然地说。

“你也别怪大妈。她之所以这样,那也是因为缺爱,这辈子,从来没人真心实意待她好过。”

“二叔对他百依百顺,凯杰对他唯命是从,她活得比谁都威武。”

玲玲撇嘴一笑,说:“我爸,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他这辈子一门心思就是干活,哪会知冷知热得疼人。”

婆婆回来便在厨房里忙活,我说:“玲玲,一会去帮我买些尿不湿,我每天换尿布,快散架了。”

玲玲皱了皱眉,有意抬高声音说:“换尿布这种事还用你吗?让大妈换呀。”

婆婆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走进来,冷声冷气地说:“让她夜里喊我,她不喊,倒是喊你二哥,我是来伺候孙子的,你为我们郭家生了大孙子,是功臣,不要总想着以前的事,有什么事尽管支应。”

“大妈,以前的什么事啊?”

“我闪了腰那事,都过去了,谁也不要再提了。”

“大妈,是您自己放不下这事吧?那次,心茹若要扶你,说不定今天就没有这个大孙子啦。”

婆婆转身离开,玲玲抬高声音道:“大妈,这些天,我有时间,过来帮你伺候心茹。”

“不用你沾手,我自己的孙子还轮不上别人伺候,心茹妈过世早,孩子要有个亲姥姥,我也能让她姥姥搭把手。这倒好,我每天忙里忙外的,累得前胸搭后背,听着孩子哭,就是腾不出手。这么小的孩子,在妈肚子里憋屈了十个月,刚落地,可不能受了委屈。”

“大妈,孩子在妈肚子里憋屈什么?”

“孩子在妈肚子里,黑咕隆咚的,密不透风的,哪里有家里亮堂。”

玲玲说:“请个月嫂吧。”

她虽是压低声音,婆婆还是听得真切,站在门口,说:“请月嫂不用钱吗?你二哥累成什么样了,你不知道?”

“心茹有钱。”

我深知玲玲是想为我撑腰,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越掺和越乱。

玲玲说:“不然,你把那套房子卖掉,留在那里就是摆设。”

“不卖。”我说。

婆婆的声音传到房间,“要卖结婚时就卖了,人家娘家都给配车,你哥到现在还天天挤公交。”

玲玲叹一声,抬高声音说:“是,不能卖,卖掉了,花多花少,剩多剩少放一边,要是在婆家被挤兑出去,将来连个去处都没有。”

“你说的什么话?谁挤兑她啦?”婆婆站在门口,对我一通数落:“心茹,你平时和玲玲说什么我不管,你眼睁睁看我摔倒,闪到一边,我没说啥。月子里,我好吃好喝伺候你,你再有什么不满,那是你自己不懂事。”

我被噎住了,无话可说。婆婆说的话句句在理,我眼睁睁看她摔倒,不搀扶却闪到一边,明知道伤了她的心,还闷不做声,不会安抚。现在看来,都是我自作自受。

凯杰上班,应酬,出差,党员会,学术会,永远都是忙的不可开交。一个月里,我自己能做的事情,一概不声不响,自己做完。孩子夜里哭闹,吃奶,换尿布,一概自己解决。可倔强归倔强,孩子经常哭的撕心裂肺,我却左挪右腾,折腾半天无法起身。

一个月下来,奶水没了,恶露不止。儿子饿的哇哇大哭,我喝下各种下奶汤,整个人胖了一圈,奶水却不见多。腿粗了一圈,轻轻一按,就是一个深深的坑。

我胸口憋闷,口腔溃疡,决定停止母乳喂养。婆婆的数落又开始在耳边回响,“我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好吃好吃给你端进屋,奶水哪去了?奶粉多贵,你不知道?当妈的人了,多为凯杰想想,孩子大了,花钱的地方多了,你一没学历,二没手艺,打个零工,人家还嫌你笨手笨脚,日子要精打细算,往长远里看。”

那段时间,我时常怀念单身时的生活。单身时,哪怕每天在客厅发呆,夜里失眠,也毕竟是耳根清净。如今我拖着一身的月子病,凯杰拿忙做借口,把一切全权交给婆婆,对我不闻不问。

细细想来,我又没理由怨天尤人。婆婆没错,她要我有事支应她,是我自己心存芥蒂,不愿麻烦她。凯杰也没错,分房睡,他才能休息好,才能安心工作,才能养这个家。他频繁应酬也没错,总有医院领导师兄们的酒局,是无法推掉的吧。我经常一个人木愣半天,内心汹涌澎湃,只怪妈妈离逝太早,可妈妈的离逝是因我而起。循环往复,到头来又是自怨自艾。

九月初的一个晚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的,我坐在房间里发呆,婆婆在房间里鼾声如雷。凯杰尚未回家,这一个多月里,他每天早晚进屋看一眼孩子,就是他所能够做的全部。仿佛我怀孕生子,孩子的吃喝拉撒,都和他没一点关系,他作为爸爸,提供一颗**就万事大吉了。

深夜,我听到开门声,走出房间,凯杰闷声问我:“还不睡?”

他转身打算回自己房间,我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他回过身来,我发现他的左脸青紫,惊讶地问他:“怎么了?谁打的?医闹?”

“不是。”他颓丧地坐到沙发上,说:“和同学喝完酒,在马路边上等车,不知道哪里跳出来个疯子,给我们一人一拳,撒腿就跑了。”

婆婆听到我们的谈话,起身来到客厅,看到凯杰青紫的脸颊,惊呼:“咋了?要是稍偏一点,打到眼睛,可不得了,赶紧冷敷。”

我不动声色地坐着,婆婆质问我:“你还坐着干什么?凯杰脸都这样了,你还不找什么给他敷一下?”

“妈,这点小事,他自己可以,用不着我。”

婆婆气咻咻地说:“找媳妇,有没有能耐,撂在一边,最起码要知冷知热,你看你这不冷不热的性子,也就是摊上了凯杰这个闷性子,要遇上你大哥,还不知道要过成啥样。”

“报警呀。”我说。

“报什么警?应该就是个精神病人。”凯杰说。

其实,我想说,若是遇上大哥那样的,敢对我拳打脚踢,我可不会像大嫂那样忍气吞声,一定会报警。可凯杰既然接上话头,我便说:“我觉得,还是应该报警,现在监控那么多,警察很快就能找到打你们的人。”

婆婆从洗手间拿出一个冷毛巾,递给凯杰,凯杰接过敷在脸上,婆婆接过了话头,不冷不热地说:“你以为凯杰和你一样,每天呆在家里,闲得发慌,一点小事就跑去报警。去了警察局,要跟警察说明情况,他们问这问那的,不需要时间吗?”

我想要质问婆婆,我怎么每天呆在家里,闲得发慌了,可是,说出来,肯定又要吵得不可开交。我深知,和她吵架,我不是对手,于是,借题发挥,拿凯杰说事,“怎么知道一定是疯子?也许是病人家属。”

“你这话说的,病人家属不感念凯杰的好,还来打他?”

“妈,您觉得凯杰医术高明,也许,病人不这么认为。”

凯杰深知,我与婆婆你一句我一句,分明是明争暗斗,心里各自使劲。他不温不火地说一句:“应该不是病人家属,我朋友也挨了打。”

婆婆因我的话,被气的铁青着脸,我心中暗喜,这一个多月来,我终于能给她添点堵了,变本加厉地说:“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这次是动拳头,万一下次动刀呢?”

“你是不是巴不得凯杰出点事?”

“妈,凯杰要真出了事,谁来养我和桐桐呀?”

“听听你说这话,我养凯杰这么大,供他读大学,帮他买房,从来没说他养我的话,你倒是理直气壮说让他养你。”

我心中简直是热血澎湃,这些日子,只知道生闷气,我终于扳回一局,我乘胜追击:“再说了,如果明天单位同事问起,凯杰怎么说?人家还以为是家庭矛盾,凯杰被家暴呢,那多没面子。”

婆婆瞪我半天,气的摇头叹气了一阵,恶狠狠地说:“家暴?谁家暴谁?母鸡想飞上天,麻雀还想变凤凰呢。”

“妈,我们就事论事,您在骂谁呢?”

“我没骂谁,谁往自己身上揽,那是谁找骂。”

“妈,我只是担心凯杰,凯杰酒局那么频繁,万一真被盯梢了,下次动了刀,我们后悔都来不及。”

我火上浇油果然凑效,婆婆呸了一口,说:“你咒我没关系,别诅咒凯杰,你对我不满,别拿凯杰出气。”

“妈,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家务事,我们夫妻之间商量事情,您就不要操心了。”

“我是凯杰他妈,没有我,就没有凯杰,没有凯杰,你也进不了这个家门,你还好意思说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跟你说,我活一天,凯杰就得听我一天。”

我们声音越来越大,孩子哭起来,凯杰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我把孩子哄睡,他发给我微信:别和妈闹,她年纪大了,你让着她。

我看了微信,胸口发热,给他回复:如果你想维持家庭的平衡,就应该阻止妈倚老卖老。我拍了一张大腿的图片发给他,告诉她,我浮肿的厉害。

凯杰马上来到我房间,仔细查看我的双腿,说:“明天去看医生,你怎么不早说?”

“你早该知道的啊。你上班之后,我要换尿布,喂奶,睡不好,吃不好,不生病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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