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我每时每刻被女儿缠磨着,去小区公园,游乐场。在家里便由着她翻箱倒柜,每每感觉自己被搞的焦头烂额。如此一来,那年二月的情景也便只能任由它在脑中冲撞,暂且搁置。
上午,婆婆和二叔前后脚进了家,馨馨刚刚哭闹完,客厅里的玩具横七竖八地躺着,我来不及收拾,看着两人在沙发上斗嘴。
“心茹,你二叔有二心了,隔三差五往玲玲婆婆那跑,倒嫌我不着家。”
二叔圆瞪双眼,喊道:“我没地方去,去那坐坐,倒坐出了毛病。皮皮大了,玲玲带去餐馆就成,我要回乡下。”
“孩子们都忙成啥模样了?你回乡下,谁有时间回去看你?”
“一辈子挤在女婿家,成什么样子?”
“丞丞上幼儿园,你不帮忙接送,还能指望谁?玲玲的婆婆腰都直不起来,我们一走,玲玲怎么办?”
“让心茹帮忙,都在一个幼儿园。”
“心茹自己都被孩子累得喘不过气了。”
我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去厕所偷偷给玲玲打电话,压低声音说:“自己的孩子自己多带点,让妈多陪陪二叔。”
我话一出,玲玲便是一阵疾风骤雨:“我稀罕用大妈带啦?不是你们要我用孩子拴住她啦?我还嫌她带着,不放心呢,每周让她带两天,还是提心吊胆的。想回就回,别找我出气。”
馨馨吵嚷着要去街街玩,可婆婆和二叔又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权衡再三,提议说:“二叔,妈,我们带馨馨去商场吧,你们正好帮我搭把手。”
两人不说话,我权当他们默许了,为馨馨收拾了水和尿不湿,一起出门。二叔还在生闷气,背着手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婆婆板着脸嘟哝:“在村里熊气惯了,在城里显摆啥?背搭个手,你以为你是生产队队长呀?”
二叔不说话,婆婆叮嘱:“一会上了公交车,踏踏实实坐着,别逮谁就给人家让座,和你年纪相仿的,你就权当没看见,别再说什么,我身子骨比你好,做了好事还惹人家膈应。”
二叔有意和婆婆置气,对我说:“心茹,我不坐公交,咱打车去。”
“好的,二叔,带着馨馨坐公交车也不方便。”
出来一次,我就真心体谅二叔为什么那么急于回乡下了。二叔不辨方向,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觉新鲜。二叔要面子,决不露怯,他昂首挺胸,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不小心碰撞了别人,不仅不道歉,还直勾勾瞪着人家,怪人家走路不长眼。我想为他买件衣服,他穿在身上,一听价格,麻溜一脱,向售货员一甩,嘟哝一句:破衣服,抢钱呢。我们进了水吧,他向服务生要二锅头,路过饺子馆,他煞有介事地说要进去喝碗兰州拉面。
临近中午,我们在商场的一家餐厅坐下了。二叔要了腊肉炒蒜薹,一盘虾,一盘排骨,二叔指着菜谱上的牛蛙说要尝尝鲜,婆婆说青蛙是益虫,二叔回一句:“猪也不是害虫,还点了排骨呢。”
我喂馨馨吃起了山药蓝莓泥,二叔吃起了炸花生。二叔吃饭很生动,一口一粒花生,只咀嚼不吞咽,等到吃的满嘴花生时,才会自在地吞下去。婆婆嗔怪:“庄稼霸子,上不了台面。”
二叔被蒜薹塞了牙,没找到牙签,用筷子剔牙,剔着剔着,“哎吆”一声,说牙摇晃了。我去邻桌拿来一盒牙签,二叔剔牙之后,接着吃。
“心茹,你妈在家里吃饭,不爱动筷子,在饭馆里,净吃肉。”
“花生和蒜薹,我咬不动,这排骨还算烂糊。”
“后面的两排牙都掉光啦,赶紧镶牙吧。”
“妈,您牙齿不好吗?我明天带您去看牙医。”我说着,心里涌起一阵内疚。
“不碍事,等都掉光了,镶满口,省的花钱。”
“妈,我们明天就去,牙齿不好,吃肉不方便。”
“我本来就不爱吃肉,这是在馆子里,怕吃不完糟蹋了。你在家里,啥时候看见我吃肉啦?”
二叔瞟婆婆一眼,说:“你就是穷肚子,一辈子穷省,现在这年月,谁家还把肉省下来给小辈,玲玲那一身膘,保不准还是脂肪肝。”
饭后,我带他们离开餐馆,打算回家。我抱着馨馨,想要乘扶手电梯,老两头异口同声说不安全,我便只好陪他们走楼梯。下了楼梯,我本以为可以舒口气,二叔一个震天响的喷嚏惹来一场争斗。一位摩登女孩一边擦拭脸上的口水,一边厌恶地嗔怪:“真没礼貌。”
男朋友挺着胸脯道:“还不赶快道歉?一大把年纪,越活越回去。”
这话一出,二叔劈头盖脸地骂道:“老子打喷嚏,碍你屁事了。”
我连声道歉,年轻人不理会,梗着脖子骂:“乡巴佬。”
“我不是乡巴佬,我是庄稼霸子,横行霸道,和螃蟹一样横着走。”二叔只图嘴上痛快,年轻人被气的火冒三丈,伸手推搡起二叔。二叔直挺着胸脯,甩手还击,却打到了馨馨,馨馨大哭起来。婆婆从袋子中翻出我们买的刀具,挥舞着明晃晃的菜刀,喊着:“我有精神病,砍人不犯法。”
年轻人一溜烟没影了。馨馨哭的撕心裂肺,围观的人群指手画脚的,我说:“妈,我们回家吧。”
馨馨停止哭泣,婆婆责怪二叔:“你能找事,从来不能平事,这些年,我都是跟着给你擦*。俩人抓着我的手,你倒是在那里诈尸。”
二叔闷声闷气地说:“不够我一巴掌,我要是把人打出个好歹,蹲了号子,孩子们跟着着急上火。”
二叔说的有道理,若真是动起手来,那位年轻人决不是他的对手。他虽然六十多岁,身板硬朗,走路时双脚啪嗒啪嗒击打着路面,说起话来,声音好似洪钟,他浑身的毛孔似乎都透着庄稼人使不完的劲。
我们上了出租车,婆婆又好像遇上了乡邻一样,与司机攀谈起来。
“这是我儿媳妇,给我们老两口里里外外都买了新的,贴心。”
男司机微笑点头,客套地说:“儿媳妇孝顺。”
“我有两儿一女,个个都孝顺,柜子里的衣服几辈子都穿不完。”
二叔冷声挖苦:“你都忘了,说谁都指望不上的话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不是被黄鼠狼魅着了?你想回乡下,自己回,我不拦你,别在这挑拨离间。”
“你想拦也拦不住。”
“我不拦你,我倒巴望着你快滚。”
“过河拆桥,给你养大俩儿子,你想一脚把我踢了。”
“要不是我,玲玲也找不到恩城这么好的婆家,我欠你的,还清了。”
“还清了,还清了。你都忘了自己说的话了,你说除了我,谁都指望不上,都是些不孝子。”
“不孝儿女家家有,谁想换我还不换,凯杰凯旋出息,那是我从小教育好。”
两人下了车,依旧在没完没了地吵。
“你都忘了凯旋在村里上房揭瓦的时候了?进了城东躲西藏,担心蹲号子那会啦?”
“那也比玲玲好,从小就好吃懒做,傍上了糟老头子,要不是我,她现在只不定和丞丞喝西北风呢。”
两人到了气头上,骂架功夫不分上下,可再怎么吵,还是一左一右地走着,婆婆险些被石子绊倒,二叔还扶了一把,这吵架也变成了一种默契。
晚上,我无心做饭,订了外卖,孩子们吃过,早早地睡去。凯杰进屋见到餐桌上的外卖,问:“没做饭?”
“都快被妈和二叔累死了。”
“又吵架了?”
“两人为了回乡下的事,吵个没完,我带他们去商场,二叔打喷嚏喷了人家一脸唾沫,老两口又同仇敌忾,和人家吵起来。”
“辛苦你了。”
“我们总得想个办法。”
凯杰一筹莫展地说:“我真想不出好办法。”
“我以前站妈一边,觉得妈进城十多年,既然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就该留在城里,可是,今天陪二叔去商场,真的理解二叔为什么那么想回乡下了。”
“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凯杰笑问,习惯性摸了一下额头。
“他明明啥都不懂,还要摆谱。”
“那是自卑心作祟,他觉得在城里无用武之地,就摆出六亲不认的架势。”
“我真担心玲玲招架不住,她被孩子闹着,还要安抚妈和二叔。”
“以后再说吧。现在的乡下和过去不一样,但凡能动弹的老人,都卯足了劲,给儿女们还房贷,没人有功夫听二叔闲扯。让二叔再适应一段时间吧,妈当初进城也一样需要一个适应期。”
夜深了,我有些疲惫,我喝完一杯咖啡,稍微平静,在餐桌上摆上了电脑。
那年二月,因为我有孕在身,加上婆婆闪了腰,凯杰把二叔接到了城里,我们一家人过了一个热闹的大年。
二叔常年一人在乡下,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他进屋,里里外外换上玲玲为他买的新衣服。凯杰用儿子的电动剃头刀为二叔理了发,一切妥当了,玲玲说:“爸,您也来城里吧,帮我打理餐馆,一个人在家,活得像个穷要饭的。”
二叔正色道:“我不进城,我还要把你大妈带回去,为你们忙活了这么些年,你大妈也该落叶归根了。”
婆婆说:“我来城里十年了,现在回去,还不得让街坊邻居笑话死,人家背地里肯定会说我身子骨不中用了,儿女们用不上了。”
“嘴是人家的,你管人家说啥,进城几年毛病还真多,人家拉什么屎,你都想管?”
初二早上,我煮了鸡蛋小米粥,二叔看着餐桌上简单的饭菜,不满地说:“把昨晚的肘子猪蹄端上来,我喝两盅。”
“二叔,早餐吃肉喝酒,对胃不好。”我说。
凯杰向我递眼色,我会意地去厨房,欲要在微波炉里加热。二叔催促道:“吃冷的就成。”
婆婆道:“你二叔是狗肚子,别说冷菜冷饭,就是嗖掉的饭菜也一样吃。”
我将饭菜端上餐桌,说:“妈,其实,您可以经常回去照顾二叔。”
婆婆板着脸数落:“你听听你这话,你是用不上我了?我在你大嫂那将近十年,你大嫂可从来没像你这么不冷不热的。我留下来是要照顾我孙子,不是要碍你们的眼。”
“妈,心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说您可以隔三差五回乡下给二叔做点饭。”
“我这不是闪了腰吗?”
二叔吃饭和玲玲如出一辙,狼吞虎咽的,边吃边打饱嗝。婆婆板着脸道:“慢点吃,记着自己吃了啥,回了村,好拍着肚子,告诉人家在儿媳妇这里顿顿吃肘子,吃猪蹄,没人怠慢你。”
“哼。”二叔说:“我进城一遭那是客,谁家大过年的能怠慢了客。”
“这是你的家,是你累断了腰筋,置办的家,说话别酸溜溜的。你有家不愿来,那是你的事,别找别人的不是。”
二叔抬头看看我,说:“心茹,你妈上了岁数,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这个家是你和凯杰的家,一辈辈都这样,老得不能给小辈添乱,你们小两口过日子,老的要知道个好歹。”
婆婆板着脸,骂道:“喝点酒,就滋啦滋啦放闷屁。”
大早上的,二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饭后一会,便开始上吐下泻。
二叔说随便吃点止泻药,凯杰建议去医院,他拨通了玲玲的电话,按了免提,玲玲显得不耐烦,急火火地说:“我忙着呢,丞丞感冒了,家里来了客人,我婆婆腰比弓还弯的人,啥都干不了,你过来取恩城的车。”
她这一番话,让婆婆气不打一处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的爸生病了,不管不顾的。”
婆婆数落完玲玲,又对凯杰数落道:“从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最多,到头来,谁的日子都比你好,一个大医生,天天挤公交,医院的同事都指不定怎么笑话你。”
凯杰开了恩城的车,我们一家人赶往医院。医生检查完说是急性肠胃炎,二叔输液的时间,我说:“我去拿药。”
我走出病房,想到没带医保卡,打算回来跟凯杰取。
婆婆在对凯杰数落:“人家丈母娘都给女婿配辆车,你可好,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连辆车都没衬上。”
“妈,我这段时间正在看车呢,打算买了。”
“你别说我怪心茹,我每天在家,她连一声妈都懒得叫。当初真不该拆散你和诗煜,你大哥不争气,你大嫂还能撑起半边天,你呀,儿子一出生,家里三张嘴都指望你一人。心茹那不温不火的性子,我说她深了,她臊眉耷眼的,说她浅了,她不冷不热的。我要是离开了,真不知道她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我站在病房外,心里紧一阵,热一阵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会如此隐忍?或许我与凯杰走到一起,不是因为所谓的爱情,而是因为婆婆的态度被他纳入了考量范围。
初四早上,二叔便回了乡下。那天上午,婆婆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我*见她脸上有那么一丝温暖的笑意,仔细一听,是凯杰的初恋。
“你和凯杰在一起那么多年,没能走到一起,咱也是一家人。”婆婆笑盈盈地说。
我假装没听到,去餐桌前坐下了。
婆婆放下电话,对凯杰说:“诗煜过几天要来看我。”
凯杰问:“她干嘛要来?”
“听说我闪了腰,特意来看望我。她说你知道她回来了,还去机场接她了。”
凯杰坐到我面前,下意识地看我,似乎在关切留意我的态度。
“妈,什么时候来,我准备一下。”我说。
“诗煜爱吃什么,凯杰知道,让凯杰准备就是了。”
那一晚,我度过了一个不眠夜。凯杰知道我的心思,轻轻扳动我,欲要我转向他。
我倔强地背对着他,压低声音说:“妈对我开火了,她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孙子么?”
“你想多了,我和诗煜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你去机场接她,对我只字未提。”
“本来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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