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号那天,海涛哥邀我们在养母家的小院子里吃露天烧烤。
五月里,小院子显得幽素静谧。丽丽已经有六个月身孕,她挺着肚子坐在马扎上。我关切地叮咛:“丽丽,你应该坐椅子,靠着椅背,不会太累。”
她爽直地笑说:“姐,我没那么娇气,没觉得累。”
“你们怎么相称?心茹,喊嫂子。”海涛哥说完又板着脸对丽丽说:“你要喊妹妹,喊什么姐。”
“不关你的事。”丽丽说话的口吻娇滴滴的,我能够想象得到,她和海涛哥在一起,一定是幸福满满,柔情蜜意的。
养父在院中央摆好了方桌,海涛哥摆好了无烟锅,翻烤羊肉。
两个孩子和养母在院中的一畦菜地里摘菜。儿子不经姥姥允许,摘下一只刚刚长大的西葫芦,举得高高的,开心地喊:“我要吃甜瓜。”
“这是茭瓜。”养母一脸亲昵地说。
海涛哥说:“小神兽,你过来,我要打你*。”
丞丞躲到养母身旁,说:“姥姥打舅舅。”
女儿要抢哥哥手中的茭瓜,两人在院中追赶起来。
海涛哥与凯杰碰杯,对凯杰打趣:“凯杰,不要拘束,我这个大舅哥不会跟你摆架子。”
两个曾经大打出手的女人也许难以消除心中的芥蒂,可是,两个曾经心生芥蒂的男人却能够称兄道弟,在这方面,男人的世界会比女人更加宽宏。我想着,嘴上流露着一抹笑意。
“开吃,这是三净肉,吃的满嘴流油,不会有业障。”海涛哥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养母,养母没说话,自顾摘菜。
养母将一盘生菜端上桌,丽丽说:“妈,您没洗,会有虫卵。”
丽丽说话间欲要起身,养母马上阻拦,关切地说:“你身子重,坐着,他们男人喝酒,有什么虫卵也都被酒精杀死了。”
我留意到凯杰和海涛哥一起抬头看向养母,又一起低头喝酒。
过去,养母从不会说“杀死”之类的词语。这段时间,她说话做事都变了一个格调,举手投足间不那么刻意,显得真实,接地气了。
海涛哥突然想到了恩城,笑说:“我忘了叫上恩城,咱俩喝酒不应该少了他。”
凯杰打趣道:“不叫他,吹牛都漏风。”
海涛哥哈哈大笑,说道:“凯杰,我喜欢现在的你,男人就应该这样,斯斯文文的装体面,没用,咱威海男人,依山傍海,要有大海一样的胸怀,要有大山一样的气派。”
“哥,你说的对。”凯杰海涛哥碰杯。
养母突然想到婆婆,笑问:“心茹,你婆婆好些天没来,是不是回乡下了?”
“妈,玲玲餐馆一位服务员辞职了,婆婆每天带孩子去餐馆。”
“我们这个语言艺术交流会里,一共六个人,你婆婆说要除掉一个。”养母说话时正在剥葱,抬头看着我,笑说:“她嫌那位河南老太太,总说自家媳妇的短处,媳妇给公公买了保健品,她不感念媳妇的好,说是媳妇怕公公死了,领不了退休金。”
我笑而不语。养母说:“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思想都会犯错,我们要改变她的思想,而不是置之不理,让她一直错下去。”
养父笑说:“心茹,你妈过去是语文老师,自从组织了语言艺术交流会,她好像变成了政治老师。”
养母说:“心茹,你婆婆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要不是她,咱家后面那棵大槐树也不会被移走。”
海涛哥嘿嘿笑说:“妈,这事确实是老太太的主义好,可归根结底,还是您儿子有实力。”
我抿嘴笑着,海涛哥说:“我这一年下来,物业的工作人员加上咱这个单元住户的免费羊奶,拼的可是经济实力。”
之前,养母窗户外有一棵槐树,到了春天,槐树枝繁叶茂时,将整个窗户挡的严严实实,家里密不透风。在婆婆的建议下,海涛哥与物业和居民协商,他为住户们提供半年的免费羊奶,将槐树移走。如今,整个家都显得亮堂了,大家的心情也变得舒畅了。
到了晚上,我们打开了院子里的灯,在灯光和星月的辉映下谈笑风生。在一种极轻松的氛围里,大家说说笑笑,温馨而惬意。
晚上八点多,凯杰抱着儿子,我抱着女儿,两个孩子玩得太酣畅,在小区的路上便熟睡了。
凯杰说:“过去,大家喝酒聊天,开开玩笑,你养母可是不能接受的。今晚,海涛哥一个劲说醉话,她只是笑,她终于像一个身心健康的老太太了。”
我不说话,他又说:“我发觉你海涛哥和你丽丽嫂子真般配,聋子配瘸子,绝配。”
“郭凯杰。”我厉声呵斥。
他解释道:“你歪曲我的心意了,医生从来不会歧视病人的生理缺陷。”
我不说话,他又说:“如果你眼睛看不到,别人叫你盲人或是瞎子,有什么区别,太在意,只能证明你未能正确看待自己的缺陷。假如,我不提他们是耳聋或者腿跛,他们就是身体健全的人了?一个人的伤口,捂得太严实,就会感染流脓,你懂吗?”
“卖弄。”我说。
“过去的你,就是因为死守伤口,才会那么痛苦。”
“你也一样。我和大嫂曾经不只一次说妈有精神疾患,你就是不愿意接受,结果,妈延误了病情。”
“是,我的错。”
婆婆的病情已经稳定,我才敢于提及此事。而现在,婆婆每天都和养母往返于家和老年大学之间。凯杰和海涛哥经常要做她们的免费司机。
我说:“你和海涛哥常做司机,也可以随妈去老年大学充下电。”
“这段时间,王海涛要么说车爆胎,要么说羊生病,自己懒得去了,每次都往我身上推,他可真精,我以前还以为他傻不拉唧的。”
“海涛哥的傻可不是你认为的糊里糊涂,不明就里,他是历经风霜,选择了简单。”
“我知道,他是千锤百炼,浴火重生,凤凰涅槃,行了吧?”
自从婆婆上了老年大学,和养母组织了语言艺术学会,这一家子人说话都是文邹邹的。
我笑问:“妈去老年大学学什么?”
“琴棋书画,读书写字,什么都学。妈过去会扎一手好鞋垫,那天告诉我,她想申请民间文化遗产。”他说话间,笑起来,打趣道:“妈一边看书,一边查字典,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我想到婆婆咬文嚼字时的可爱劲,笑出声来。
“妈现在就像个刚学作文的孩子,动不动就要说个四字成语,张口就要来一段比喻句。那天,馨馨在养母院子里打碎一只鸡蛋,妈说,自家的鸡蛋就是好,黄澄澄的,像早上的太阳,又好像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应该说像十六的月亮。”凯杰打趣。
过去那个强悍的咄咄逼人的婆婆,如今变得慈祥朴实,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前段时间,婆婆病情反复时,她每次面对大家,都会说自己脑中有了毒瘤。现在病情稳定,她时常会说,自己过去说话不中听,那是因为她不懂语言的艺术,她要下狠心学学语言这门艺术。
我们回了家,凯杰洗刷完毕,和儿女们睡去了。我坐到电脑前,开始了对那年一月的描写。
都说婚后的小两口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而我与婆婆的磨合才是令人头痛的事情。我去洗手间开灯,她会命令我关上,说客厅的灯就足够了。我用水流冲洗碗碟,她说把水放进盆里省水。包子小了,她说像饺子。饺子大了,她说像包子。馄饨馅多了,她说那是饺子。
婆婆与我的做事风格确实有天壤之别。她洗衣服总是狂搓狠扭,她说那样洗又干净又省水,晾晒衣服,左抻右抻,一个劲狂甩,简直比挂烫机熨烫的衣服还平整。婆婆做菜永远是汤汤水水的,大白菜小白菜全是一锅炖,炒过的菜,要加水焖一会。说什么千滚豆腐万滚鱼,火苗开的简直是一个喷嚏就能熄灭。
我对婆婆的不满放在心上,婆婆对我的不满挂在嘴上,如此一来,我变得束手束脚。后来,我明白,这不是磨合,而是俯首称臣。婆婆耳提面命,我必须无条件服从。我与婆婆的对话,逐渐变成:嗯,是,好的,我知道了。
我怀孕之后,便辞掉了工作,在家里的日子并不轻松。我时常会躲到卧室里,生怕婆婆提起写家谱的事情。那天,我在房间的书桌前看书,婆婆推门进来,问我:“心茹,你在干啥?”
“妈,我看会书。”
“你每天躲在房间里,我还以为在写小说。你写的那些小说叫什么来着?我那天和对门女人说起来,她说想要本看看。”
“啊?”我愣住。
“她说自己是本村媳妇,过去和你养母还是邻居。”
我感觉头嗡嗡作响,瓮声瓮气地说:“妈,我不是作家,那是玲玲骗您的。”
“我就想,不是谁都能写小说。”婆婆转身离开,在客厅说:“不是玲玲骗我,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不是就不是吧,也犯不着每天躲在房间里装文化人,现在最要紧的把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我向婆婆坦白之后,婆婆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太大改变,不过,我内心羞愧,和婆婆说话就更少了。婆婆希望我能够让凯杰的生活锦上添花,我不免灰溜溜的。
那天的晚餐,我和婆婆凯杰围坐餐桌,气氛显得沉闷,婆婆问:“凯杰,你认识人多,跟人家打声招呼,心茹现在是孕期,心安理得待在家里,将来孩子生下来,还在家里待着,那不是坐吃山空吗。”
凯杰显得漫不经心,大概他不会认为这样的话会伤我自尊,应声道:“知道了,妈。”
我心里憋闷,吃饭速度加快,婆婆道:“吃饭慢点,庄稼霸子穷肚子,恨不得顿顿吃饭打饱嗝,体面人都是细嚼慢咽。凯杰身边都是些体面人,以后跟凯杰出去吃饭,可不能这副吃相,人家会笑话。”
“妈,您放心吧,凯杰身边都是体面人,我不会跟他出去吃饭。”
凯杰知道我在与婆婆怄气,偷偷用膝盖碰我。
我佯装不解,问他:“你碰我干什么?”
婆婆板着脸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唠叨,我也是希望你和凯杰能把日子过好。你从小没有亲妈疼,性子自然冷,这点我理解。可你既然嫁给凯杰,就要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你看你大嫂,满脑子都是赚钱养家,说话做事没得说。玲玲也是,虽说嘴皮子厉害点,可论起赚钱的本事,家里没人能赶上她。你再看看你二叔,没人能像他那样,把苦日子过得乐呵呵的。过日子,要有个精气神。”
我冷声冷气地怼道:“妈,我知道了。有吃有喝的日子,也没什么苦的。”
婆婆看我半天,沉着脸说:“你以后还是要上班的,人在家里待久了,就和社会脱节了,没见识,俗气。现在很多女人一边上班,一边做微商,女人就该想着怎样能把日子过好。”
我不动声色地说:“妈,我圈子小,凯杰认识人多,可以让凯杰一边上班,一边做微商。”
婆婆放下了筷子,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让凯杰做微商?凯杰的工作稍有差错,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我累死累活供他读书,是希望他出人头地,如今,他做了医生,他的责任是治病救人,你让他做微商?凯杰把你娶回来,你就该帮他撑起半边天。”
我下意识地看向凯杰,他不声不响地吃饭,对我们的话置之不理。
我每天呆在家里,婆婆若在客厅,我便会呆在自己房间。
那天,正是一月末,玲玲抱着孩子和婆婆一起进屋,我正在卧室休息。婆婆以为我去医院做产检,喋喋不休的数落:“老话说得好,娶了媳妇忘了娘,心茹辞职,你二哥也不事先跟我打声招呼。”
“心茹孕酮太低,医生建议她在家养胎。”
“我们那会生孩子,谁还知道啥是孕酮,她这是自己惯自己。本来还以为是书香门第,什么都不是。你骗我说她是作家,她倒是每天坐在家里。我为你哥累断腰筋,供他上大学, 谁能想到他娶个媳妇不能给家里分担,倒成了累赘。”
“大妈,我二哥都看上了,您管那么多,不累吗?再说了,心茹还有一套房子呢。”
“她那套房子比牛棚大不了多少,你哥月薪过万,几年就挣回来了。他们两人的差距仅仅是钱吗?那可都是我的血汗,我的苦和累。”
我的心脏仿佛缩成一个核桃,抖动的厉害,羞愧愤懑让我透不过气来。还好我与玲玲相处久了,学了一些她的招式。我从床头柜上拿起耳机戴上,假装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然后摘下耳机,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着音乐,不小心睡着了。”
婆婆先是一愣,面无表情地说:“怀孕了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的睡。你不是去做产检了吗?”
“做完了。”
“男孩女孩?”
“医生说应该是男孩。”
婆婆一听是男孩,表情马上舒展,她对玲玲说:“玲玲,你赶紧把孩子送去小区早教中心,我要伺候心茹。”
玲玲没好气地回应:“下着雪呢,过几天再说吧。”
“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就去。”婆婆穿上鞋子,对我说:“心茹,你也出去走动走动,别总呆在家里。”
玲玲皱眉撇嘴的,一脸的不情愿。我当然也一样,雪天路滑,加上孕期反应,本来就不愿意动弹,可婆婆的话就是圣旨,我岂敢说不。
我们三人一同出门,我与婆婆并肩走着,玲玲抱着孩子小心地跟在身后,她不满地嘟哝:“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还是亲孙子重要。”
“丞丞大了,该学点东西了。我岁数大了,教不了什么,你还要忙餐馆的事,送早教中心是对的。”
婆婆说话间,脚下一滑,想要伸手抓住我,而我却下意识地向一边躲闪,以免被她拽倒。
婆婆重重地蹲坐在地上,我缓过心神,一边试图搀扶婆婆,一边低声说:“妈,对不起。”
婆婆推开我的手,气咻咻地说:“我自己能起来。”
玲玲放下孩子,将婆婆扶起来,询问道:“大妈,您没事吧?”
“我这么大年纪,结结实实摔一跤,没事倒成了妖精。”
婆婆的裤子湿了一大片,玲玲说:“大妈,您尿裤子了。”
婆婆冷声说:“不是尿,是雪湿了。”
婆婆试图站稳, “哎吆”一声,说:“腰闪了,得去医院。”
我想搀扶婆婆,她再一次推开,说:“我不是亲妈,摔死也和你不相干。”
我深知婆婆对我下意识的举动生气了,不声不响地抱起了丞丞。
“心茹,把孩子放下,我打电话叫救护车。”玲玲说。
“就是闪了腰,不是要死的病,救护车是免费的吗?”
“大妈,心茹怀着孕呢,她抱着丞丞,摔一跤,别说孩子保不住,要是来个大出血,她自己的小命都难保。”
“我剩三天就生凯杰,还在山上掰棒棒,你们可真娇贵,哪个女人都得生孩子,不是什么给脸上贴金的事。”
我们拗不过婆婆,玲玲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区门口,扬手叫来了出租车。
上了出租车,婆婆便与司机攀谈起来:“我命苦。两个儿子一个是酒鬼,一个是书呆子,要跟他们说说心事就是对牛弹琴。儿媳妇再怎么对她们好,她们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是我这个老疙瘩欠她们的。”
女司机笑而不语,婆婆说:“幸亏我是闪了腰,要是瘫在床上,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指望谁都不成,就算是有人端屎端尿,看人家脸色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我们打算去就近的医院,婆婆执意要去凯杰所在的医院。她说凯杰认识熟人,能省的省,也能抽空搭把手。
她说完,加上一句:“我指望不上别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毕竟是血浓于水,凯杰不会不管亲妈死活。”
直到一切检查完毕,婆婆躺在病床上,我方才知道婆婆非要来凯杰医院的真实用意。
“凯杰,我养你和你大哥,不容易,你们虽是儿子,不比女儿贴心,可是,我没命养女儿,还得指望你们。”
我低着头,等待婆婆绵里藏针的挖苦。
“你不要怪心茹,心茹毕竟不是亲妈养大的。她从小跟着养母,人家能供她吃喝就该是感恩戴德了,不能指望人家教她做人的大道理。孝顺这事也不是教的,一个人的心性那是天生的。一家人只有你知冷知热,还是个大忙人。”
凯杰说:“妈,您年纪大了,下雪天不要出门。”
“心茹怀了孩子,我心想着让玲玲把孩子送到小区的早教中心去,我好安心照顾心茹。路上雪太滑,幸亏心茹闪的快,要不,我这一拽,把心茹拽倒了,伤了胎气,那可是大事。”
凯杰面无表情地向我看过来,我显得窘迫。孩子哭闹起来,玲玲索性拉我走出了病房。
玲玲愤懑地说:“你得学着厉害点,不能总由着大妈的性子,这样下去,你憋出个好歹来不说,二哥也该对你疏远了。”
“是我不好,我该扶住妈的。”
“你有孕在身,那是孕妇的应激反应。”
我心事重重地低着头,玲玲道:“打起精神,别整得好像做了亏心事,你没错,我站你一边。”
我心里一阵惆怅,我深知,凯杰永远是站在婆婆一边的。
玲玲看着我,摇头叹气地说:“看看你,低眉顺眼的,大妈越欺负你越上瘾。你不会甜言蜜语哄她开心,就得长点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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