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明月从国道回家,经过新庄子的冷棚,看见棚膜已揭掉,腌咸韭菜的时节已过,秋韭菜的地垄间长满杂草,抽出七长八短的韭苔,开出朵朵毛茸茸的白花。
她停下电车,走进韭菜地,一群鸟雀呼啦飞起,惊起冲鼻子的韭菜骚臭。
龙明月弯下腰,手掌拂过裂开嘴的韭菜花,摘下一朵,放在鼻子间闻着,城里人吃新鲜,韭菜花腌了做火锅蘸料,农村人秋季忙得收庄稼,只摘鲜嫩的韭苔,再剁上油渣蒸包子。
大河水浇灌的土壤肥沃辽阔,放眼望去,秋后繁茂的草木坠满一串串籽种,招手呼唤秋风快来传播。
“爸,我要压重!”
“不行!我比你胖,我压重!”
龙明月耳边响起儿时和龙红红争抢着坐犁耙的打闹。
那时候黄沙湾的春耕开始,田野里星星点点的农人,像洒在桃酥饼上香喷喷的芝麻,人满为患。家家地里人儿欢腾牲畜叫唤,几天功夫,麦苗儿如浅滩的鱼儿,争先恐后摆动身子,张开嘴问春雨,伸着鳍儿戏春风,一寸寸疯长,麦浪蔓延整个湾里时,人们已经转移到滨河路,弯腰撅屁股继续插秧,水汪汪的田里映出一张张被倒春寒冻得青紫的脸。
龙明月专注地揪着韭菜花,很快装满塑料袋,她伸手压压,从手掌传来柔韧倔强的反弹,似乎说“快些煮了吃吧!”
“哎!金老师外甥女吗?”
龙明月抬起头望过去,焕利翻过铁轨走下来,怀里抱着一捆韭苔,手里拎着一袋子韭菜花。
“是呀!”龙明月答应着,“你没去打工吗?”
“新疆的活路人招满了,让我开春再去。我在薛立华的涂料厂干,那几个百八镇的娃没吃过油渣包子,我打了些韭菜苔让我妈包。”
焕利站定,脚踢着灰灰菜饱满的种子说。
“我闻着韭菜花香,回家腌上吃臊子面。”龙明月站起身笑嘻嘻说。
“哦!这个吃法好像城里人时兴,他们爱吃稀罕。”焕利迈上田埂说。
“我也回,电瓶车捎你一段。”龙明月想问问焕利村里人种大棚的事。
“好吧!不过换我带你吧!”焕利麻利地跳上马路说。
“你上的是二本吗?”龙明月抱着韭苔侧坐在车后面问。
“嗯,我毕业在云都信用社干,工资不够我交房租的,后来跳槽到私营企业,工资倒是高,没有休息时间。朋友介绍我去新疆,工资待遇都比内地高,不过有少数民族,沟通费劲,他们性情暴躁。”
焕利慢慢骑着,坦然说道。
“叔一人务地能行吗?”龙明月往上扭了一下身子说,韭苔没有捆住,她尽力挟在腰间。
“我让他别种了,搭上种子化肥水费农业税,划不来么!”焕利说,“那个韭苔不好抱吧?”
“还行,蔬菜暖棚刚开始推广,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很正常,明年我们和正规的种子公司签合同,集体订购菜苗,再不会发生假辣椒苗事件了。”龙明月絮絮说。
“唉!说破大天我也不会再吃二回亏了,新疆的公司一年下来,我干吃净拿两万多,一座大棚的收入无非万把块吧!”焕利得意地说。
“打工不是长远之计么!以后结婚生娃娃还得回家乡落户吧!叔眼巴巴盼你回来呢!”龙明月对焕利的父亲有点印象,上学时在学校看过大门。
“棚亏了,我爸再没话说,我争取在城里买房,接他过去住。”
焕利挺直身子说。
“嘟嘟!”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焕利赶紧往路边骑。
龙明月扭头看见开车的是薛立华,捣了捣焕利说:“好了,你老板来接你了!”
薛立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问:“你们俩咋凑一块了?”
龙明月跳下车子,把韭苔和韭菜花递给薛立华:“瞧这好员工,为老板拢络人心亲力亲为。”
焕利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我去鳖盖打韭苔,碰上龙明月。”
“我想挖你墙根呢!谁知力气小工具旧,挖不动呢!”龙明月笑嘻嘻跨上电瓶车说。
“哎!你有点绅士风度!大男人不知道怜香惜玉的。”薛立华朝拉开车门要上车的焕利喊道。
焕利尴尬地看着龙明月说:“你坐车吧,我把电车骑到你家。”
龙明月咯咯笑了,摆摆手道:“我自己回,你们干正事去。”
薛立华趁龙明月不注意朝焕利使个眼色说:“刘老师还问你呢!不去看看吗?”
龙明月怔了一下,犹豫不定,滴滴按了下喇叭说:“弟弟妹妹晚上等着吃饭呢!”
薛立华从车上取出两盒菜说:“这个拿回家吧,咱俩去看刘老师!”
龙明月眼见推辞不了,只好接了盒饭说:“你在三叉路口等我!”
国道两旁的参天大树在夕照里披金戴银,熠熠生辉,摇动硕大的叶子呼唤鸟雀归巢。最后的班车川流不息,路边有摆摊卖果子买籽瓜的。
龙明月打开一半车窗,忽地扑进来一股冷风,吹起她的帽子,打着旋,落在后面座位。
薛立华关了车窗说:“秋深了,早晚凉。”
“刚刚好像看见金发明的老婆和班车上的人缠磨啥!”龙明月说。
“她最近在这兜售香水梨呢!”薛立华无所谓地说。
“不对!他们刚狠劲推她呢!”龙明月蹙眉说。
“别多管闲事了!前面电话里刘老师说上次没吃成臊子面,这回早早就准备了!”薛立华劝阻道。
“薛立华,你等等我,很快的,她一个人会吃亏。”龙明月恳求道。
“好吧!快点,把她劝过来就行,跑车的都是油子!”薛立华妥协道。
龙明月下车站定,抬眼寻找金发明老婆,看见班车已发动,她扒住车窗跳着脚哇哇地骂,班车拖着她慢慢往前开,对面一辆载重康明斯疾驰而来,她像一片树叶轻飘飘飞起来。
龙明月的眼睛圆睁,嘴巴张得大大的想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嘎吱!”班车发出刺耳的响声停下来。
龙明月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拔腿往金发明老婆落下的地方跑去。
“龙明月!”薛立华打开车门厉声喝道,顾不上关车门追上去。
龙明月飞快地跑着,瘦削的背影像锋利的刀片,将落在柏油马路的夕阳余晖一截截斩断。
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来,康明斯司机垂头丧气站在人群外,班车卖票的喳喳喳说着什么,声音尖锐激烈。
龙明月望着躺在地上的金发明老婆,身体颤栗不止,手脚冰凉,人群里传出一句句来,像尖利的铁钉使劲往耳朵深处钻去。
“龙明月!”薛立华攥住她的胳膊,“走吧!这里有警察处理!”
龙明月置若罔闻,眼神死死盯着金发明老婆,她像跋涉了很长的路,软软地躺在地上。身体周围一双双各色各样的鞋,有铮亮的皮鞋,有黑色布鞋,有花哨的运动鞋,时而围成很小的圈,时而退后散出空地,那是配合警察在取证。
“就两块钱么,又不是不给了,说了没零钱,下次补上么!”
“对对,我们能赖她一个村妇的钱么!”
“这些婆姨斤斤计较得很!”
龙明月终于听清楚售票的吵嚷不休的话,买了香水梨的乘客坤包拍得啪啪做响,还有其他人附和着。
龙明月俯下身,轻轻放平女人弯起的胳膊,手掌微微用力抹过她的脸,合拢她惊惧的眼睛。
薛立华静静看着龙明月,伸手想拉她起来,听见她低沉的呜咽声又缩回了。
“小姑娘,你是死者什么人?”一个年轻的警察拨开围观的人问。
龙明月吃惊地抬起头,望着警察头上闪烁的国徽,无力地摇摇头,抓住薛立华的手臂艰难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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