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从稻子地里回家，路上想着龙明月上班前早饭对付了一顿馍馍就开水，心又软了，调转车头，从河渠边上拐到街上，在金家老二媳妇的点心铺子前停下车。

她伸手刨了刨头发，又抻了抻衣襟，抬脚踏上水泥台阶，刚要跨进门，听见屋里传出一句“金花大闺女”，她身子一僵，站定在门口竖起耳朵细细听着。

“你听说的不全，是金花大女子为了气金发明婆娘，直接滚进金发明怀里了！”

“哎呀！大城市念过书的女子就是开放么！”

“谁说不是呢！那女子生得妖精一般，哪个男人有抵抗力呢！”

“你们少说两句吧！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点心好了，这是六嫂的，这是福祥家的……”

金花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轰响，马路上的车辆嘟嘟打着喇叭，金花像没听见，推着电瓶车在马路中央歪歪扭扭走着。

她不相信村民们所说，自己的女儿自己最了解，她现在是镇政府的办事员，可能为了公务和金发明起了冲突吧！

金花回到家中，龙明月还没从镇政府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她走到女儿们的卧室门口，听见屋里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站着听了两句，原来是龙红红在看手机视频。

她猛地掀起帘子跨进门，看见龙红红背对着大门，坐在写字台前，将手机竖起，放在课本中间，入神地看着屏幕上的女人描眉画眼。

金花指着龙红红的手机屏幕骂道：“我给你买了手机，让你查阅资料，方便学习，你在看啥乱七八糟的？”

龙红红啪地将手机翻转扣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狡辩：“妈，学习是很辛苦的事，玩一会手机权当放松么！”

金花脸上立马挂了愤怒，大步冲到女儿身边，伸手就去抓手机。龙红红赶紧将身子趴在手机上，没料到，先她一步的金花刚抓起手机就被她的身子打落，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龙红红见状，赶紧抬起身子往后推开椅子，弯腰去捡手机。

手机是捡起来了，金花却听见眼泪啪嗒啪嗒掉落的声音，随即看见龙红红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脸色刷地变了，使劲扳过龙红红肩膀，只见女儿脸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再去看握在她手里的手机，屏幕全碎了，裂痕像墙角那只八脚蜘蛛结的网，细密的网格印着片片泪痕。

她一把抢过手机，手指摸挲着屏幕，心小心地问：“这个还能修吗？”

“这个屏幕修一下很贵的，划不来！”龙红红瘪着嘴抽噎道。

“镇子口小纪修理铺不知能不能修？”金花翻转手机细看，手机除过屏幕碎掉了，被龙红红保护得很好，用了两年多，八成新的样子。

“人家小纪是修摩托车电瓶车的，你搞个手机让人家修，奇葩不奇葩？”龙红红气得转过身子背对着母亲说。

“他都通着呢，明儿我去问问。”金花将手机揣进兜里，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笔塞回女儿手里，“你赶快写作业，再别思想别的。”

“哼！”

龙红红鼻子冷哼一声，哗啦把书包里的书全倒出来，一本本拿起来翻两页又重重扔下，就是不写字，还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翻着母亲。

“唉！”

金花叹口气，一指头戳在龙红红脑门上，惆怅地说：“啥时候能兴事呢？”

“妈，我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龙明月清脆的声音。

金花张嘴刚想答应，又住了声气，慢吞吞走出耳房门，随意掀起帘子望着正往走廊推电瓶车的女儿，眼神冷冷的，不打算主动开口。

“妈，晚上吃啥？”

龙明月的眼角余光明明看见立在门口的母亲，半天却没有听见她应答。

她抬起头定睛细看，母亲脸上带着愠怒，雕像般立在门口。

“妈，你怎么啦？”龙明月关切地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母亲身边。

金花突然一屁股坐到门槛上，脸埋在膝盖间，小声抽泣，肩膀委屈地上下颤抖。

“妈，妈！你说话呀！倒底发生什么事了？”龙明月也蹲下身子，手掌搭上金花后背，从上往下轻轻抚摸。

“明月，你给妈说实话，今天村里人都说你为了和金发明老婆置气，都扑到他怀里了！”

金花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问，她清楚女儿的回答，她就是要用残酷的现实逼得女儿知难而退。

“不是他们说的那样，邱毅可以为我证明，在场的民警同志也可以作证。”龙明月急赤白脸地解释，她心跳加速，气得攥着拳头。

“妈当然相信你，可是人言可畏，你该知道这个道理。当年，你姑姑，为什么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金花放缓语气柔声道。

龙明月胸口猛地一抽，闷闷地上不来气，她深深吸口气，胳膊搀着母亲想扶起来，脚下一打滑，扑通趴在母亲身上。

“妈，都什么年代了，我没有做亏心事为啥要怕人言？”

龙明月撑着膝盖站端身子，望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无奈地说。

“姐，你吃饭了吗？”龙红红从屋里走出来问，她的眼角还有哭过的泪痕。

“吃过了，今天大灶上做了鸡汤手擀面，刘镇长留我一起吃的。”龙明月摘下帽子递给龙红红，一拧身子也坐在门槛上，坐下又往母亲身边挤过去点。

“姐，我的手机摔坏了！”龙红红朝着母亲扬了扬下巴说

龙明月不明就里，安慰妹妹说：“为这个哭鼻子吗？等两天吧，我开工资了，够给你换个手机了！”

金花突然抬起头，指着龙红红喝斥道：“哪来的闲钱换手机？拿着手机一天尽玩，又不学习！”

龙红红委屈地鼻子哼了一声，哗啦推开铝合金门，大步往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黑天半夜去哪儿？”金花见女儿头都不回，急了，推了一把龙明月，“你看着不管！”

龙明月赶紧站起身去追龙红红，一边急切地喊道：“红红！”

“我去寒梅家借手机查题！”龙红红甩了一下姐姐揪住衣服的手，没甩开，只好停下脚步，气呼呼答道。

“我的手机你用就行么，这么晚跑别人家不好。”龙明月松开妹妹的衣襟说，一边从兜里摸出手机塞给龙红红。

龙红红躲闪着不接，不满地说：“妈就是死脑筋，每天就知道盯着我学习，不然我早辍学开美容店赚大钱了！”

龙明月走近妹妹身边，揽住她的肩头，亲热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还没到赚钱的年龄呢！”

“唉！”龙红红不耐烦地拂掉姐姐的手说：“破烦死了！你和妈说话的语气都一样！”

说完头也不回往巷子口走去，比龙明月矮一截的身影显示出发育很好的痕迹。

“你给我种的睫毛都掉差不多，早点回来再给弄弄。”龙明月无奈地追着妹妹的背影喊了一句。

“嗯！”

路灯劈开暮色的浓厚，哗地亮起来，昏黄的灯光里传来龙红红闷闷的答应声。

龙明月转身往家里走去，到了大门口又不想回去了，母亲挂着霜的脸忽地跳出来，垂在眼角的泪痕扎在她心上。

“还是去姥姥家转一圈！”

龙明月转身往大渠方向走去，姥姥家在渠沿边，正好位于Z字的中段，也被规划入改造的线路。

乡村的夜在一霎那间会静下来，一个个院落送出薄薄的灯光，和悬在头顶的满天星辰汇成一片，间或有当娘的站在巷子口骂晚归的孩子：“胀猪子娃，匪疯的不进家，下的面条坨在锅里了！”

“咦咦呀啊！”

一声怪异的声音从黑暗里抖落出来，挡在龙明月踏踏走着的脚步前面。

龙明月惊地身子颤了一下，尽力稳了稳眼神，模模糊糊中一个结实的身影向她走过来。

“咦咦呀啊！”

“噢！伟力啊！”龙明月暗自长出口气，等着黑影走过来。

“咦咦呀啊！”

“我去姥姥家，你要去哪里？”龙明月朝伟力连比划带发言。

一束路灯落在伟力的脸上，横生皱纹的眼角堆满眼屎，高高的鼻梁边垢夹层层，下巴淌着一大溜涎水拖到衣襟上。

“咦咦呀啊！”

伟力指指渠沿的方向，跛着脚转身往前走去，没感觉到龙明月跟上来的脚步，“咦咦呀啊”地叫着。

龙明月快步跟上，提高嗓门问：“表叔爸表叔妈身体好着吗？”

“咦咦呀啊！嘿嘿！”

伟力歪着脑袋看龙明月说完，拍拍胸口，涎水里吐噜出笑容来。

龙明月朝他竖起大拇指，夸张地瞪圆眼睛说：“孝顺娃娃，有你在家，他们享福了！”

“咦咦呀啊！嘿嘿！”

伟力很开心地淌着涎水，脚步越走越快，龙明月几乎要小跑着撵他。

姥姥家院子的灯光还亮着，听见有人在说话，龙明月不由地停住脚步，侧着耳朵凝神听。

“妈说得好听，四万块不是小数，老三媳妇一爪子打走，谁能想的通！”

“你兄弟家为怀个娃，大医院小诊所看遍了，钱花得哗啦啦，你让他一下不成吗？”

龙明月听出是大舅和姥姥说话，姥姥的声音嘶哑苍老，大舅的低沉急促，尽管压得很低，她还是听明白，为镇政府搬迁改村道的赔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