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一辆浅绿色的城乡公交车缓缓停靠在黄沙湾镇，龙明月从车上跳下来。

她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拎着红色的皮箱，马尾辫一甩一甩往家里走去。

临分别时，李乐非要让她把自己那辆八成新的桑塔纳开回家，说是以后在农村工作会用到。

龙明月推回李乐塞过来的车钥匙，坚决地摇摇头，甩给李乐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蹬蹬蹬跑远了。

这条回家的路龙明月再熟悉不过了，路过中学学校，路过丁守安家杂货铺，还路过黄沙湾镇那座高高的戏台，从戏台雕梁画栋间飞出几只麻雀，看来县戏剧团的演员们好久没来演出了。

“这是龙家大女子回来了吗？”

坐在胡同口纳凉的王家二奶奶，停下捧在手里的针线活，眯歔着眼睛问。

龙明月从小爱学习，成绩优异，就是王家二奶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以致家里孩子无论干什么，她总爱说，看看人家明月，眼里就是有活！

“是我呀！二奶奶，您还不习惯睡晌午觉？秋老虎厉害着呢，别忘了喝凉茶。”龙明月停下脚步，乐呵呵道。

“怪不得早上起来，老槐树上就落了两只喜鹊，喳喳吵着闹活了一早上。

今儿天晴的亮堂，我哪能睡得住！好女儿，快给二奶奶说说，分配到哪儿上班啦？”二奶奶手指间银针一闪，捻起布鞋底子上的麻绳问。

“二奶奶，我回咱镇子上工作了！”龙明月笑呵呵道，她小时候就看祖母纳鞋底，此时看着二奶奶捏着细细的银针，感到既亲切又熟悉。

“女子，你给二奶奶说实话，你犯啥错了？咋被发配回农村了？”二奶奶啪地扔下鞋底子站起身来，说着话就过来拽住龙明月的体恤袖子着急地问。

“就是呀，明月，你妈说你留校任教了。”

二奶奶的儿媳妇湘湘噗地吐掉嘴里的瓜子皮说，她的杂货铺子兼代存放快递，此时来取快递的几个妇女也好奇地瞅着龙明月。

“嫂子，我确实回咱黄沙湾镇上班了，我妈一人孤单，回来陪陪她。”龙明月坦然地答道。

二奶奶听力极好，听见龙明月肯定的回答，失望地松开她的衣服，摇着一头银发慢吞吞走回原地。

“啧啧！这女子俊得很！”

“怎么能回农村呢？大城市的高楼住着多泰畅！”

“金花还说她大女子前程无限呢！”

“不会是毕业成绩不好，才被发配回家乡吧！”

龙明月听见这些闲话并不回应，也不生气，面带微笑望着她们说：“二奶奶，咱家乡多好啊！大河水清清的，那沙枣花香飘十里呢！”

“姐，姐！”龙红红从巷子里跑出来，欢喜地喊着龙明月。

“又要去车站接我吗？龙明月看见跑过来的妹妹，欣喜地揽住她的肩膀问。

“妈在家都等得心火起了，昨天说好回来，推到今天，我刚想骑电瓶车去车站，隔着院墙听见你说话声。”

龙红红也伸出手臂揽住龙明月的腰。

“二奶奶，嫂子，我先回家了，闲了来家里浪门。”

龙明月扭头笑着说，姐妹俩勾肩搭背走进巷子，开心的如同一对小雀儿叽叽喳喳飞进门去。

“妈，我姐回来了！”龙红红接过龙明月的皮箱，又从肩上拽下双肩包，神秘兮兮地说：“姐，妈今儿亲自擀的面，汆的鸡汤臊子，就等你上桌了。”

龙明月欣慰地笑了，自从父亲病逝后，厨房就没见过母亲的身影，她早出晚归，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庄稼地里，整个人都晒得焦黑，大半年时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明月，回来了，赶快洗手吃饭。”金花从厨房走出来，撩起围裙擦着手说。

“妈，是我回来了！”龙明月欢喜地抱住金花胳膊说。

女儿出落得端庄俊秀，和待在农村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她受了高等教育，浑身上下散发着文化人的优雅气质。

“坐车累了吧，瞧这一头汗！”金花眼神切切地问，顺手将龙明月垂在鬓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不累，妈！”龙明月走进洗浴间，打开水龙头，捧起清亮的自来水，哗哗洗了把脸，拽过擦脸毛巾抹了把脸，取散马尾辫，拿起木梳子蹭蹭梳头。

“姐，你带回来擦脸油没？我的擦脸油在我屋里梳妆台上。”

龙红红从镜子里望着龙明月水嫩的脸蛋，眼神满含欣赏羡慕之意。

“带了，红皮箱里是我全部的家当，都带回家了。”龙明月摇晃着一头如瀑的黑发，坦然地回答。

“明月，你说什么？”金花迟疑地问道。

“妈，我作为学校唯一的选调生回咱黄沙湾镇上班了。”龙明月梳着浓密的黑发解释道。

“你不是说留校了吗？”金花一把拽下围裙紧张地问，眉眼间深深的皱纹往额头上攒去。

“我主动回咱黄沙湾镇的，留校的名额让给李琦悦了。”龙明月边说边将黑发在脑后挽起来，熟练地盘成一个肥硕的发髻。

“明月，你在丰岳大城市不好好待着，跑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亏材料了呀！”金花算是听明白女儿的话了，跺着脚急得声音都走调了。

龙明月听出老妈的担忧，随口道：“先实习一年，后面的变动还未可知呢！”

“就是，妈，现在的年轻人都挑岗位，不喜欢就跳槽么！”龙红红附和着说，

“姐姐，你回家乡了吗？”龙天琦边翻着龙明月的皮箱问道。

“我包里放着金条呢，你还敢胡翻？”龙明月半开玩笑说。

“我就是想看看你从北京带啥好吃的么！”

龙天琦不好意思地说，他忘了自己都上高中了，不该乱翻别人东西。

“姐给你俩带了辅导书，给咱妈带的元气护腰带，那个绿色盒子别动啊，我给姥姥买的稻香村！”龙明月从洗浴间探出脑袋说。

“那姥姥非得先吃上两粒速效救心丸，不然见了我姐高兴过头，心率过快了，就惹大麻达啦！”

龙红红顺手拿起龙明月的擦脸油说，她这个姐姐擦的都是十几块钱的油，亏得还能有这么好皮肤。

“死女子，胡说啥！一会就给你姥姥送过去，明月就别过去了，缓一晚上再去。”金花吩咐道。

龙明月收拾了洗漱用具，出了浴洗间，厨房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妈，这个桌布该换了，边角都破了。”龙明月拉开椅子坐下道。

“有新的呢，这个是装修房子时爸和妈一起买的，所以她舍不得扔掉。”龙红红边说边拿了把筷子，分好放在每个瓷碗上。

“哦……省城火车站旁边有家手擀面，一碗十五元，排大队呢人们，据说好吃得能掉牙。”

龙明月端起瓷碗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吸口气笑着说。

金花的茶饭只能用两字形容：凑合。但长面擀得却比机器压出来的还漂亮，宽窄一致，厚薄均匀，劲道韧性。

“这个是二奶奶家的醋泡洋姜，吃起来还行，多少年都没见过这稀罕了。”龙红红将一碟子酱红色的小菜推到龙明月眼前。

“妈，那个稻香村我尝了一块……”龙天琦从外面溜进来趴在金花耳朵上悄悄说。

“馋猫！你给姥姥送去，就说路上被点心的香味勾起馋虫，偷吃了……”龙明月听见了弟弟的坦白，气得怪道。

金花伸手擦掉儿子嘴巴上的点心渣，心疼地揉了揉他茂盛的黑发，都上高中的人了，还改不了顽皮。

“快吃饭吧，面都坨住了，妈下回厨房容易吗？”龙红红拉住龙天琦的胳膊，强行按在椅子上。

龙明月的饭量一直很好，接连吃了三碗长面，二奶奶家的醋泡洋姜也吃了个底朝天，才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舒服地靠在椅子背上。

“妈，我明天就报到了，本来是县人事局的小张带我来，我说自己家乡，不用麻烦他，所以就自己回家了。”

龙红红一眼瞧见金花骤变的脸色，笑嘻嘻站起来拖住龙明月道：“姐，我学美容呢！你来我给你种个眼睫毛！”

金花手里的碗重重落在餐桌上，她疑心耳朵听错了似的，抬头看着龙明月的脸。

龙明月身子一僵，她没想到母亲反应这么大，回家乡工作好似回到旧社会。她站立片刻，想给母亲解释一下国家政策，龙红红拖着她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