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春还是离开了，便是在又一个初春，走的那天，是坐上一辆驴车，赶车的是叶国华。

因为尖山沟村报名参加青龙山的培训的，在第一批都去了，第二批也只剩下兰春一个。一群孩子送到村口，使劲的朝着渐渐远去的驴车挥手。拴柱咧开嘴哇哇的哭，剩下的孩子，也跟着哇哇的哭。

兰春不敢回头，坐在车上默默的掉眼泪。她一直低着头，不敢出声，怕被叶国华笑话。叶国华也没回头，只是坐在车辕上，怀里抱着赶车的鞭子。

上次走过这条路，是从县城的方向来，来到这个灰突突的，如同黑白底片一样的村子。这次确是走，尽管走的不远，只是三十几里外的青龙山村，并且只是去学习，毕业了还会回来，但兰春觉得，自己身上仿佛被无数条丝线拉扯，心里隐隐作痛。

走了一阵，孩子们的声音渐远，兰春才敢回头，朝村子的方向张望，空气中仍旧隐约可以闻到牲畜的粪便和淡淡的炊烟混合的味道，但与来时不同的是，远山近树，还有去年开垦过的田野，都蒙上都淡淡的绿色。

看来今年的春天来的早，天也比去年的蓝。所以这个春天的村子，不再是黑白的。

车子走的慢，驴子的蹄子踩在坚硬的路面，发出德德的声响，这声音清脆且有节奏，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良久，叶国华头也不回的问道，

“培训结束后，去哪？”

这一路，兰春一直沉默，除了刚离开村子时，被那些相送的孩子感动，心里难过外，多半是迷茫和混沌。所以她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心事，却是因为不知该想些什么。

“啊？”

对于叶国华的问题，她并无防备，一时还没缓过神。

“还回来……我是说，还回来当老师么？”

叶国华说道。不过很显然，后面的补充不是刚才的意思。

“回来……”

兰春淡淡的说，可实际上，她的心里并没有底。新学校的建成，她与那些学生以及村民一样，当然是高兴的。但这也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她压力。

她的自卑再一次涌上心头，所以说出“回来”两字之后，她低下了头。实际上，她心里想的，是“不知道”。

记得之前，说道参加培训班的时候，白秋华是反对的，她说要是参加了培训班，获得了教师资格，就会被留在这穷乡僻壤，彻底的变成了农民，失去回城的机会。

可现在，兰春的心里矛盾了起来，她甚至希望，白秋华说的是真的，这样，她刚才说的这句“回来”，便不是好不踏实的谎言。

两人又陷入沉默。

顺着大路一直往西北的方向走，要穿过一道山梁，尖山沟村三面环山，这也是唯一的一条出村的路。

驴车走上那座不高的山梁的时候，叶国华拉住了缰绳。因为他感觉到，兰春需要缓一缓，他感觉到了兰春心情的复杂。

他想开口跟兰春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此时，前面的树林中，却走出了一个人，站在了驴车的前面。

那是一个孩子，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破旧，补丁摞着补丁。兰春很惊讶，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来到孩子的身边，蹲下身子，捧着他冻的通红的小脸：

“你咋来了……”

这是她的学生，黄毛。

黄毛的脸上，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嘴唇紧绷着，眉头微皱，一直盯着兰春。

他的一直手背在身后，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兰春摘掉手套，双手捧着他的脸蛋，为他取暖。

黄毛把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举在兰春的面前。那时一张油纸团成的纸包，原本是用来包蛋糕的。还是前阵子，兰春给他的。

纸包鼓鼓囊囊，好像包裹着什么东西。兰春接了过来，慢慢的打开，才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一个烧土豆。

土豆的表皮被烧的焦黑，还带着残存的温度，想必刚从灶坑里扒出来不久。用手轻轻一捏，表皮裂开，露出里边涅白的瓤，已经完全被烤熟，冒出丝丝缕缕的蒸汽。烧土豆的香味随着蒸汽飘散起来。

黄毛往后退了几步，犹豫了一下，突然弯下腰，给兰春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走，跳下大路两旁走水的土沟，爬上对面的田地，在那去年秋天就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茬子的田地里飞快的，朝南面跑去了。

他的个子不高，身形瘦弱，这片田地太广阔，很快便把他的身影淹没。兰春手里捧着烤土豆，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望了很久。

然后索性盘腿坐在了冰凉的路面上，双手掰开烤土豆，一下一下的剥皮，一口一口的吃下。土豆的蒸汽，随着她的呼吸，从她的嘴巴里冒出来，丝丝缕缕，飘散在空中，眨眼不见。

初春，气温还保留着冬天的习惯，叶国华担心地面太亮，解下绑在车辕上的棉布垫子，刚打算递给兰春，她却一下子站了起来，拍了拍双手，掸掉手上的焦灰，又拍了拍裤子上的粘的尘土，转身上车，对叶国华说：

“走！”

她的眼里，没有眼泪，目光中多了坚定。

叶国华上车，挥动鞭子，那头老驴拉车的经验丰富，颇通人性，所以对他来说，鞭子只是与主人沟通的工具，并不需要真的打在身上。自动的迈开蹄子，稳稳当当，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

这条路真长啊，长的在去年的春天，兰春和知青们坐着那辆军绿色的破旧卡车逛逛当当的走了很久，胃里那温热又酸涩的暖流几乎都涌到了兰春的喉咙，才到了这偏僻的黑白色的山村。

这条路真短啊，短到今年的春天，兰春和叶国华坐着那头年迈的毛驴拉着的木车，摇摇晃晃的走了才这么一会，烧土豆的味道还残存在嘴巴里，没能散去，就已经离开了村庄很远，到了青龙山村。

“到了……”

叶国华拉住缰绳，车子停在青龙山村部门口，培训班就设在村部的院子里。

“你回去吧……”

兰春送车上跳了下来，背起行礼，头也不回的转身往院子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