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烟火》前传 第1章 “锦绣河山美”

300里楠枫江,以江为界,分为东江和西江,但是可能因为是瓯江的支流,楠枫江的江面并不如大江大河那么有气势,因此瓯越大地上,人们自古就称东江和西江为“东溪”和“西溪”,合称“双溪”。徐家被称为“楠枫双溪第一家”。

楠枫江古名瓯水,发源于中国东南沿海一个叫黄利坑的高山山巅,在括苍山、雁荡山山脉间千回万转,自北而南,流经嘉楠中心腹地,直注瓯江,与八百里瓯江汇合后东流入海。

这一片土地上,其实良田并不多,俗称“八山一水一分田”。但是,在楠枫的崇山峻岭中,千年祖先世世代代开辟了层层叠叠的梯田,这些梯田经年跨代,很大一部分汇聚到对土地有着执着追求又经营有方的徐家祖先手中。当然,楠枫山底的这些梯田也还不至于让徐家富甲楠枫。

楠枫江在汇入干流瓯江入海之前,还分成西江、东江几条支流,水路流经的几个古地,同样被先人开发了层层梯田,这些梯田土质贫瘠,种植水稻很辛苦,于是,不知哪个年代开始,这些土地上开始种植烟叶、后来开始大面积种植罂粟(鸦片)。因为颜色乌黑,当地人将制作过的罂粟称为“乌烟”。而这些种植烟叶或者罂粟的土地,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归楠枫地区霞枫村的徐家所有,已经无从考证,经年累月,徐家到底积累了多少财富,谁也说不清,只有徐家老爷知道,大小姐徐逸锦心里也有个大概。

徐家大宅坐落于楠枫江中游的霞枫村。徐家老爷徐玄廊聚财有道、为人有德,因为对霞枫方圆百里的乡民仁慈厚道,因此威望甚高。但他平生有一大憾事,那就是他的原配毕氏一口气给他生了4个女儿。徐玄廊给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分别取名“锦、绣、河、山”。

在巨大的心里压力面前,毕氏从此真的“闭(毕)”了,不再生育。无奈之下,徐老爷续弦一位小他20多岁的金氏,头胎生下的也是个水灵灵的女儿,徐玄廊为小女儿取名为“美”,徐家五朵金花人称“锦秀河山美”。金氏生了五小姐徐逸美之后,也是几年不见动静。因为没有儿子,多年来,徐玄廊将外表娇柔的大女儿徐逸锦当成儿子来养,逸锦在乡里已经启蒙识字,但徐老爷仍然将大女儿送到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去读书,当然他不知道这一送,非但没有送给大小姐锦绣前程,而是为女儿送来了人生的万千磨难。

寒来暑往,在上海教会学校求学的徐逸锦已经毕业,过了暑假,任凭十万火急的家书催促,也不见徐大小姐回乡的身影。眼看这一天深秋霜降,家中派往上海接大小姐回家的“长年”戴老五和他老婆独自回来了,说不管怎么劝,大小姐就是不回来。楠枫富人家叫长工为“长年”,徐家在本村田地多,担家中长年倒不多,外村的田地春耕秋收时,都是临时雇短工。因此,像戴老五这样的长年在徐家一待就是大半辈子,而且徐老爷为人厚道,善待下人,戴老五在徐家娶妻生子,徐老爷不仅为他成家立业,还为他父母养老送终,戴老五那份忠心非常人可比。听到戴老五带回来的消息,徐老爷披上锦袍一甩手出门去了。

徐玄廊熟读诗书、生性沉稳。遇到为难事,一般不发作,总是默默出门,踱到村口的风水亭中,对着远山眺望多时,然后回家。那一天刚好霜降、天气骤冷,徐玄廊那一刻没有照例站在傍晚的风水亭中,而是绕过风水亭,踱到了秋收后的田野里。放眼望去,远山如黛、田间几棵乌桕树身形扭曲但极具张力。古时楠枫江两岸“西栽楠木东种枫,田间乌桕夹古松”。位于楠枫江东岸盛产枫树,此地尤胜,因此,徐玄廊的家乡就得名“霞枫”。

而年岁到了徐老爷的那个时代,由于耕田紧张,稍微平畴一点土地上的枫树都被砍了,开垦成了耕田。此刻郁闷的徐玄廊低头踱了几个方步,再抬头放眼的时候,已经吟出一首七绝:“家住枫林不见枫,九秋独立夕阳中;遍山风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

其实,这时候,他并不是“独立”,在田间的一个稻草垛后面,正百无聊赖地靠着方圆三百里最穷的一个名叫“木驼六”的单身汉。

“木驼六”大名木天轩,他出生时,父亲因为上山扛树滑下山崖已身亡5个月,因此他是个遗腹子。他刚落地时,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不仅驼背,左手还六指。在几乎上无片瓦、下无分田的木家,抑郁成疾的母亲在他还未满月便撒手人寰。于是,悲愤交加的奶奶随口就叫他“木驼六”。但是,曾中过秀才的爷爷认为不妥,好歹也是木家的血脉,于是,正经八百地为他取名为木天轩,但是大家还是对“木天轩”忽略不计,认定他就叫阿木。

听到徐老爷吟诗的木驼六那一年刚好是而立之年。可是,他没能“立”起来。他那特殊的身形和与众不同的左手,还是没办法让他改变自己的生活。祖父母早在他10岁时就去世了,那一刻起他就到处打短工养活自己。当然接济他最多的还是徐老爷家。虽然木驼六人驼,但凡是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心不驼。

两年前大年除夕,楠枫暴雪,木驼六住的茅草房被大雪压塌了。好心的徐家长年戴老五偷偷将他接到徐家大院,也巧,从水门进来的两人刚好被平时几乎不从水门进出的徐老爷撞见了,得知缘由,老爷当即让戴老五收拾了一间“披舍”(没有屋檐的小厢房),安置了他。待徐家大小吃完年夜饭,老爷吩咐戴老五让木驼六跟长年们一起吃年夜饭过个年。在灶间,不会喝酒的阿木两杯下去,已经晕乎了。忽然间,灶间的门被打开,阿木只觉得一股仙气飘然进来,随后万道光芒让整个灶间瞬间发亮,不能直视。后来他才知道,是在外求学回家过年的徐家大小姐摘了梅花,来拿下午落在灶间水缸边的梅瓶。那一刻,他才知道世间原来还真有这样画上的人物。

年后,徐老爷善意留阿木继续在徐家住下去并成为徐家的长年。但是,阿木在正月初六执意要走。谁也理解不了缘由何在,只有他自己明白:再不走,他会因为徐家大小姐窒息而死。因为每一次在院子里看见天仙般的大小姐飘然而过,他都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眩晕得需要倒地。如果继续留在徐家,那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木天轩祖上也书香门第,他还肩负着木家传宗接代、重振门楣的重任,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让自己眩晕倒地,一事无成。于是,木驼六,不,木天轩毅然拜别了大恩人徐老爷,外出谋生了。

那一天听见徐老爷郁闷吟诗,已是两年后,阿木揣着攒了两年的辛苦钱,回家将倒塌的茅草房重新立了起来,也算给自己的而立之年有了个交代。

在蹙眉吟出绝句后,徐老爷意识到再不将自己的大小姐接回来,徐家就会陷入自己诗中“家住枫林不见枫”的不堪境地了。因为生意繁忙,家中无子,正房因为子嗣问题潜心向佛,姨娘的所有热情除了吃穿,对当地一种叫“鼓词”的曲艺很入迷,也根本不理家事。且说不指望大女儿能帮自己打理生意,家中大小事宜也得有商量照料。无奈事务繁忙,吟诗后不觉又快到年关,徐家老爷这时才得闲带上戴老五,启程前往上海打算接回大女儿。

徐老爷舟车劳顿,当迈进在上海自家的中药铺后院时,他愣住了:跟徐家大小姐同时从厢房出来迎接他的还有一位年轻人,一看就是个读书郎,年纪与女儿的双十芳华相仿。当这对年少才俊红着脸局促不安站在徐玄廊面前时,他便明白了大女儿为何不愿归的缘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徐玄廊在上海只做两日停留,第三日,他带回楠枫的不只是大小姐徐逸锦一人,而是带上位白面书生一同踏上了归途。

到了楠枫徐家没有多久,四乡八里收到了徐家大小姐出阁的大红喜帖,准确地说,乡邻们得知的是徐家大小姐招赘,马上要成亲了,招的是苏北一位同在上海念洋文的新式学生。1949年年底的廿四夜,楠枫霞枫村家家户户点灯上香供灶王爷,徐府更是张灯结彩,上上下下为大小姐的婚礼一派繁忙。方圆千八百里的人都知道旧时楠枫山高皇帝远,洞房闹酒很出格,但谁也不曾料想,徐家大小姐的婚礼上,会如此上演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按照风俗,闹洞房的乡人们将新郎热热闹闹挟持出来,用红绸将他一人捆绑在后山的枫林中,继续回徐府喝酒。待酒酣席散,人们才想起那读洋文的书生新郎官还在后山的枫树上绑着,一干人匆匆忙忙赶到后山的枫林中,可怜霜红似火的枫林树下,只剩一堆白骨,那风华绝代的白面书生早已成了寒冬中饥饿难耐出来觅食的饿虎的口中物了!

1949年,在华夏大地,注定是开天辟地的一年,这火光电石的裂变不可阻挡地波及到中国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是远在枫林丛丛、层峦叠嶂的世外桃源般的楠枫江畔那些遗世独立的村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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