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年前，因为澹影在校期间表现优秀，获得了不少法庭辩论的奖项，作为优秀毕业生毕业，毕业论文还上了法律专业的知名刊物，又被正道律师事务所这样的大律所录取，可以说是当年的楷模学生了，所以学院里专门给她写了一篇报道，放在了学校的网站上。

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报道，除了本校师生之外几乎不会有人点进去看。澹影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在关注自己，一时之间有点发愣，这种被亲生父亲关注的感觉，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澹军欣喜的夸她：“你从小就聪明，上学的时候成绩好，哎呀，当律师好啊，当律师的懂法，现在这社会什么都得讲究法律嘛。”

澹影也跟着笑了笑，其实他离开的时候她才四岁，哪能看出来是聪明还是愚笨呢？即便成绩好，也是母亲多年监督教导的心血居多。

“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这话一问出来，父亲的脸色顿时又有些局促起来，斟酌着开口道：“是这样啊···小影你是当律师的，认识的人多些，你认不认识哪个高中负责招生的老师啊？你弟弟中考的时候没发挥好，现在上学又难，他那个成绩，别说上一中了，上六中都还差十几分，虽然能上二中，但是二中的住宿条件那么差，住的不好怎么能好好学习呢，现在管的特别严，你看能不能跟认识的老师说一说，让你弟弟好上个好点的高中？不用一中，能上六中就行······”

弟弟？

澹影一愣，对这个词语觉得陌生。

隔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父亲说的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生育的儿子，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不太认识高中招生办的老师，你和妈妈都是七中的初中老师，现在初中高中都分得很开······”

澹军赶忙道：“你妈妈认识的老师很多的！她不像我，我在后勤处不经常跟老师接触，她不一样，她认识的高中老师多，你看你能不能······”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打从一开始，父亲就是冲着她妈妈的人际关系来的，前面都是掩护。

澹影的心渐渐归于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发凉。让妈妈去为拆散了自己家庭的女人的儿子去想办法办事，这种期待未免太过没有自知之明了吧。

“那你直接和我妈说就好，来我这里不是来错地方了吗？”

澹军脸色尴尬：“你妈妈···我们离婚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你妈妈这几年都不怎么见我，我说话她不一定听，你说话你妈妈会听进去的，小影，你弟弟和你不一样，他傻乎乎的，没你聪明，要是再不好好上学，那以后就没有什么好前程了，你帮帮你弟弟，爸爸以后······”

澹影打断他：“不用。”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会和六中的阿姨提提看，看还有没有名额给他，有的话算是幸运，没有的话，我也没有办法，毕竟他自己没考上。”

澹军明显的松下了一口气，感激的看着自己的大女儿：“爸爸就知道你最懂事了，你阿姨你弟弟都会感谢你的，就麻烦你多上上心了，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吃饭，啊。”

那个家，是她父亲的家，但不是她的家。

澹影点点头：“我会尽力的，你们，也不要太担心，尽人事，听天命。”

澹军道：“对对对，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澹影送他到门口，才看见自己办公室门口站着的柳家父母和柳嘉嘉。

柳嘉嘉瞅着澹影的父亲，表情似乎有些愤慨厌恶，再望向澹影时候眼神闪烁不明，十分疑惑的样子。

柳家父母一瞧见澹影，感激的上去握住她手：“澹律师，上次太谢谢你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们两口子就完了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柳敬业和贾圆四十多岁的人了，刚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嗓音打颤，看来女儿自杀这件事，真的把这对夫妻惊吓的不轻。

进了办公室柳家父母就掏出来一张卡，不由分说的塞到澹影手里，把澹影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柳敬业说：“要不是澹律师，我们女儿早就没了，这是一点心意，不足挂齿，澹律师你一定要拿着啊！”

“不行不行！”澹影赶紧抽回手：“这是违反规定的，我们不能乱拿钱，真的不用！我又没什么损失！”

贾圆也赶紧来劝：“澹律师你拿着吧！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里面也没多少钱就十万而已，你还给我们嘉嘉垫付了医药费呢！你要是不拿我们一家子都过意不去啊！”

十万块钱？！

还‘就十万而已’？！

澹影真心感受到了贫富差距！

像是要甩掉烫手山芋一样赶紧把那张卡甩开：“不不不，医药费你们要给我可以，别的我是一分钱都不收！你们真不用这么客气，不然我真的只能请你们出去了！”

柳敬业拉着她手塞钱的力气太大了，澹影用力地抽回胳膊，牵动了胳膊上刚刚结痂的伤口，顿时疼得捂住胳膊。

柳嘉嘉看她胳膊上有血，赶紧过来看：“你怎么了？你胳膊流血了！”

澹影捂着胳膊往后退：“没事没事，你们把钱收起来！医药费该给我多少给我多少，多的一分钱都不许给！”

柳敬业贾圆这才终于罢手：“澹律师你这是？为了救嘉嘉受的伤吧？我听物业说你爬梯子上去的，还自己把厨房门砸开的，我们家里的门都是玻璃的，唉，肯定是那玻璃划得！”

柳嘉嘉回想起在医院的时候，澹影那一身衣服上沾着的点点血迹，和胳膊上流血的伤口，当时狂乱之下忽略的全部细节，都在此刻浮现出脑海——

她小声的说：“是澹律师为了救我，从那个都是碎玻璃的门洞里进来的时候，划伤的。”

柳家父母又愧疚又感激：“这样的大恩大德，叫我们怎么报答才好啊？”

澹影一边给自己换纱布一边摆摆手笑道：“不至于不至于，别放在心上，人好好地就好。嘉嘉现在身体怎么样，恢复好了吗？”

柳嘉嘉低着头‘嗯’了一声。

柳敬业说：“你别光嗯，好好和澹律师聊聊，既然决定离婚了，就离得干脆一点！”

决定离婚了？澹影望向她，柳嘉嘉也抬起头来看着澹影，说道：“嗯，我想离婚，他带着别的女人住进我们俩的家，还想让我继续付房租······”

柳敬业显然已经知道了柳嘉嘉向姑姑借钱在外面给那个男生租房子的时候，虽然神情愤怒但是并没什么激动。

柳嘉嘉黯然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可是，孩子我不想打掉，他们也说我现在打掉孩子有点危险了······澹律师，可以在留下孩子的情况下离婚吗？”

澹影点头：“当然可以，只要把抚养权抚养费等问题约定清楚，孩子不是问题。”

柳嘉嘉神思飘忽的问：“父母离婚的孩子会幸福吗？澹律师，你父母离婚了对吗？”

“嘉嘉！”

贾圆喝止女儿擅自的问话，怎么能直接过问人家这种家庭私事？

澹影笑笑：“没事的，对，我父母离婚了，在我四岁的时候。”

柳敬业示意贾圆和他一起出去：“让她们先聊，我们俩出去走走。”

办公室只剩下澹影和柳嘉嘉两个人的时候。

柳嘉嘉又哭了：“为什么会有父亲不要自己的孩子？你爸爸为什么要和你妈妈离婚啊？”

她这个问题，澹影很小的时候也问过自己，也问过妈妈，也问过别人，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这世上就是会有人会突然来到你身边，又不打一声招呼的离开，即使他对你的生活造成了再大的影响，他坚持要走，你也没有办法，你只能继续痊愈，继续成长，继续遇见。

澹影轻轻的说：“因为他有了现在的这个阿姨和儿子，这是他的选择。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柳嘉嘉愤然喊道：“我都听见他和你说的话了！他凭什么还要你帮他儿子想办法上高中？他自己要离开你们的，凭什么还来找你帮他！这不公平！这对你一点都不公平！”

她已经把自己带入到了和幼年澹影相同的角色之中，都是一样的被放弃，都是一样的被背叛。与其说是在愤懑澹影父亲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在愤懑自己的遭遇。

澹影理解她此刻的想法，默了一默，开口缓缓说道：“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有能力有选择的权利，我愿意帮忙就帮，不愿意的话也没有人可以强迫我。这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我家父母刚离婚的时候，因为房子是我父亲的，我母亲没有要房子，带着我出来住。那个时候教师工资还很低，有一次我妈妈给我交完学费之后，就没有钱交下个月的房租了，房东不肯宽限，当天晚上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这样的事情对于柳嘉嘉而言闻所未闻，一时之间傻住了：“怎么能这样呢？那你们住哪儿？”

澹影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没有地方住，大晚上的我妈妈带着我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肯德基，就在肯德基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去上学的时候脖子都快要断掉了。

柳嘉嘉喃喃道：“天哪，太不公平了，你一定很讨厌你爸爸吧，他对你们这么狠心啊！”

讨厌爸爸吗？

澹影扪心自问，或许在她和妈妈半夜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看着爸爸和另一个阿姨快乐的住在他们曾经的家里，灯光温暖，其乐融融，她那时候，幼小的心里也是怀着痛苦和疑惑的吧。一直到现在，她和父亲也绝对算不上亲近。

“可是讨厌一个人有什么用呢？又不会让我过得更好，也不能改变什么，时间久了情绪就淡了，只会想着要好好工作、孝顺妈妈、善待自己、快乐点生活，没有心思专门去讨厌谁了。”

柳嘉嘉怔怔的听着：“所以你答应帮你那个弟弟上学的忙了？他妈妈是小三啊，他妈妈拆散了你家庭啊。”

澹影问：“你见过我弟弟吗？他满月的时候我去看过。特别小，特别白，特别可爱。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前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非得忘记，但是，也没有必要非得天天记得，没有人值得你天天为他痛苦。我现在只是单纯觉得，小孩子多上点学比较好，也不是看他妈妈的面子，所以和他妈妈没有关系。”

这一刻，柳嘉嘉才发觉，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女孩子，心胸宽广坦荡得令人敬佩。

她看着澹影桌前交叉的双臂，小臂上裹着雪白的纱布，换纱布的时候她看到了下面还新鲜的伤口，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勇气，能让一个陌生人奋不顾身穿过满是玻璃碴子的门，冲进布满煤气的房间去救她的性命。

她有这样的心胸和勇气吗？柳嘉嘉扪心自问，她没有自信给出肯定的答案。

由衷说道：“澹律师···你真厉害啊。”

澹影被这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夸赞给夸得一愣，想到前几天被这小姑娘嘲讽为‘只想着赚钱的律师’，当时心底那点隐秘的委屈，在此刻忽然被太阳晒得干净散去——

她眨眨眼笑道：“能让这么厉害的律师给你打官司，你也很厉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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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晶莘出差回来，得知柳嘉嘉自杀的事情差点儿气得来打她：“自杀！你怎么这么有骨气呢！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你当宝贝疼都是白疼了！你干脆当初就别出生！省得我们在这儿整天提心吊胆！”

骂到最后柳晶莘和柳嘉嘉眼睛都通红：“我没有孩子，我把你当亲生的女儿疼，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啊，你···你再也不许这样！听到没有！”

柳嘉嘉看到自己一向好强的姑姑这样难过，也愧疚得红了眼睛：“不会了，我听话，我再也不这样了。”

她按照澹影的建议，先去约了陈斯言出来谈，希望能干脆利落的把婚给离掉。

那个名叫陈斯言的男孩子，比约定的时间迟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出现在约定的茶馆。

陈斯言穿着火红的球衣火红的球鞋，发型时髦，五官分明，长相一看就是很让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剑眉大眼，骄傲冷漠。他额头上还有汗珠，明显是刚运动完过来。

一开门，瞧见除了柳嘉嘉还有个澹影在，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还叫了别人来？”

柳嘉嘉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就变得有些软弱：“她是我的律师。”

陈斯言诧异的打量了下澹影，问道：“你叫律师来干什么？咱们俩有什么事用得着律师？”

柳嘉嘉深吸了口气：“有，我要和你离婚。”

陈斯言挑挑眉毛，不以为意的坐下来，相较于对面柳嘉嘉忍痛割爱一刀两断的神情，他几乎称得上是悠然无谓的：“那就离呗，什么时候离？”

下定了决心是一回事，被人这样随意是另外一回事，柳嘉嘉当时就有点忍不住想质问出声，被澹影在桌子底下拉住了——

澹影淡淡的开口：“是这样，因为你和柳嘉嘉在婚姻期间有财产牵扯，加上女方现在怀了孩子，所以有必要谈清楚财产和孩子的事情。你现在还住在之前柳嘉嘉租的房子里吗？”

陈斯言一下子就被拿捏住了软肋，哼了一声说：“我明天就搬出去！”

澹影笑了笑：“陈···先生，你搞错了，你搬不搬出去都和我们没关系。因为柳嘉嘉只签了六个月的合同，这个月已经是第六个月，如果您要继续住那是您的自由，只不过房租自负而已。问题在于之前的六个月的房租——你们两个住的房子，房租全是柳嘉嘉借钱付的，不太合适吧？”

陈斯言脸色冷了冷：“我又没逼她，她自己愿意的。柳嘉嘉你怎么回事？当初自己要跟我住一起，现在又来问我要钱？你怎么这么俗？就知道钱钱钱。”

眼看着和专业律师谈话讨不到便宜，就转而要和柳嘉嘉对话了。

柳嘉嘉一下子被他这句话激到：“我俗气？我给你付学费给你买衣服给你租房子住！我问你要过一分钱吗？你要住大房子，我才给你租个这么好的大公寓，我借我姑姑的钱给你租房子！可是那个房子你带着别的女人住！”

陈斯言‘嚯’地一下子站起来：“我不跟你说，你要离婚就离婚！”

抬脚就要往外走，被澹影一声冷冷喝止：“你站住！”

陈斯言‘嘿’了一声，梗着脖子冲她骂道：“管你屁事儿啊！”

柳嘉嘉生气的说：“你放尊重一点！”

陈斯言指着澹影继续骂道：“我够尊重你了啊！别在这儿多管闲事！我告诉你老子不怕！老子早就想离婚了，不就是有两个臭钱，老子不稀罕！”

澹影问：“你是想现在谈清楚，还是回家等着法院的还款通知书？你父亲的电话是19908670011对吗？他知道你离婚的事吗？还是根本连你结了婚还让人家女儿怀孕了都不知道？”

她几个问题淡淡的甩出来，柳嘉嘉都听愣了，再看陈斯言，早就一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得要死，却也怕得要死，连一步都没法再往外走了，咬牙切齿的坐了回来。

“柳嘉嘉，我们好聚好散，你别在这儿威胁人！”

澹影打断他：“没人威胁你，只不过是要让你把你欠下的还回来！从前年开始，柳嘉嘉一共给你付了8万的艺术学院学费，帮你还了2万的欠款，花了10万租赁公寓供你住，期间给你购置衣物给你买手机给你生活费，粗略估计也有将近两万，一共22万。”

二十二万。

这个数字对于根本没有工作和收入的大四男生陈斯言来说，显然不是他可以负担的数字。

他说话的底气再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充足：“那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啊···再说了谁谈恋爱不花钱啊···”

澹影不为所动，继续说道：“那些衣服手机算是她送你的，至于其他的帮你付学费帮你还钱，要另说。你和柳嘉嘉是2018年9月12日领的结婚证。在你们结婚之前，柳嘉嘉为你垫的学费花的钱，除非有赠与合同，否则，根据法律规定，都属于为你垫付，你有还款义务。至于18年9月12日之后柳嘉嘉租房子的钱，根据《婚姻法》规定，属于婚姻存续期间为了夫妻共同生活而花费的金钱，理应共同负担，你该负责一半。算起来，你一共应该还回来，十五万。”

陈斯言难掩慌乱：“我怎么还？我家情况嘉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都退伍多少年了，我妈早就走了，我还没工作呢我哪有钱——”

澹影淡定一笑：“你怎么有钱是你的事。难道陈先生花钱如流水的时候，就没想过是谁在给你买单吗？钱也花了，婚也结了，房子也住了，腿也劈了，现在来叫穷，未免太难看了吧。”

柳嘉嘉低声说：“那都是我爸爸妈妈和姑姑的钱，你必须还回来。”

陈斯言一听她这么说，也知道她是拿定主意了，脸色难看，眉头紧皱，浑身透着一股子阴郁，再也没了刚开始的飞扬骄傲之感。

“你非要逼我是吧······”

澹影一掌拍在桌子上，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像是打在人脸上的耳光——

“还没完呢，咱们把该谈的事情谈完。现在柳嘉嘉怀孕，是婚生子，你作为孩子的父亲，对孩子负有抚养的义务，看你现在的条件，显然让你抚养孩子不太可能，但是抚养费还是要的，按照现在的抚养费标准，参考河海市的目前物价，你应该每个月付给柳嘉嘉1500元，作为给孩子的抚养费。”

陈斯言一愣，盯着柳嘉嘉的肚子，恶狠狠地喊道：“谁要这个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让她生！把孩子打掉吧！反正也就是个随便怀的······”

‘啪’地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