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年前的选择,梦回舞台

一个星期五的中午,大茶村小学的孩子们吃过午饭,进行短暂的午休。傣乡的夏季要来了,同时来的也有雨季,可今天是一个热天,大茶村被阳光炙烤,芭蕉树的叶子散发出一种焦味儿。

陶慧珍手中端着竹篓,看了一眼刺目的阳光,用手遮着额头,朝着村外的溪流走去。刀晓彤跟在陶慧珍旁边,蹙着眉头道:“真热呀,这鬼天气。”

利用午休的时间,陶慧珍和刀晓彤去环抱大茶村的小溪洗衣服,这已经不是陶慧珍第一次来,每一次刀晓彤都会随行,她愿意给陶慧珍讲大茶村的故事,更愿意和陶慧珍一起放眼远眺,听陶慧珍讲外面的世界。

村外是一片广袤的山野,草在疯长,花在盛开,溪流在山野之中冲刷出一条蛇形的水道。

溪水只有一步宽,清澈见底,细腻的沙粒和斑斓的鹅卵石铺陈在水底,在阳光的焦点下,形成一个个亮晶晶的光斑。水很浅,干净的像是透明的纯净水,水中倒影着陶慧珍和刀晓彤两个人的影子。

刀晓彤迫不及待的把手伸进水里荡漾着水面道:“真热呀,这鬼天气。”

“水挺凉的,正合适呀。”陶慧珍也是用手指搅动着水面。溪流哗哗的响着。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有鱼的样子,水太浅,太清澈了。正如李老所说,大鱼聪明着呢,不会游进小溪小径,偶尔一些迷失方向的鱼儿,没有渔网也是休想逮到。

这条溪流,上游不见来处,下游通过村寨的竹林,如缩小版的亚马逊河般蜿蜒曲折,缓缓的奔流到未知的地方。刀晓彤说有人试图顺着小溪的上游走上去,找不到源头,顺着下游走下去,也是没有看到汇集之处。

依靠人力,连走到县城都要三个小时,去追赶一条水源,怎可能窥探全貌?陶慧珍每次听刀晓彤提起,都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她不愿意触破刀晓彤心中的泡沫。因为,只要有恒心,上游的水当然能遇见源头,在下游最终也能看到汇集之处……

中国的澜沧江起始于青海玉树,流经西藏,到达云南境内,长度为两千多公里,再往外延长,就到了国外的地界,由北向南穿越老挝,缅甸,越南,泰国等国,在国外的那一段澜沧江叫湄公河,总长超过四千公里,最终汇入大海。而傣乡所在的勐腊县,正是和老挝相交,中间的界河,也就是澜沧江的一段。

大茶村的这条小溪,源头很可能就在澜沧江的支流上,而尽头,也一定终会汇入澜沧江,与那奔流到中国南海的大河,融为一体。

水流最终都会汇入海洋,陶慧珍望着小溪的上游,这条大茶村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沿途见证了多少中国的文化文明啊,滋养了多少人口啊?澜沧江流域,像是承载着沿途文明的流传使命一样,波涛滚滚的流入中国的南海,生生不息。

“陶老师,我帮你洗吧?”刀晓彤看了一眼陶慧珍的竹篓子里,几件城里的衣裳,那料子看起来也是不错,滑溜溜的。而她,几乎是以筒裙和小襟彩衣为主,在傣乡,女子们都这么穿,她除了这样的衣裳,也没其他样式的了。

“不用了。”陶慧珍笑着摇头:“我已经学会在溪边洗衣服了。”她注意到,刀晓彤的筒裙大多数以黑色为底,把整条腿都能包裹住的裙筒上,用彩色的线勾勒着各式各样的花纹图腾,有的是脸谱,有的是花鸟。“你的衣服都是你自己做的吗?还有那些花纹?你手真巧。”陶慧珍冲着刀晓彤的筒裙说。

“傣乡人都会嘛,听我阿爸说,我阿妈裁制的筒裙才是一流……”说到这,刀晓彤手上的动作一滞,她望着陶慧珍的目光凝固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难受。陶慧珍的目光与她的目光交叠在一起,她察觉到了刀晓彤的异样,还是嘴唇翕动着,试探的问:“叔叔阿姨……在吗?”

刀晓彤脸上的血液,似乎被一下子抽空了,一闪而过的苍白,她用手背揉了揉脸,使劲的摇摇头。

陶慧珍后悔这么问了,她不该问,刀晓彤从来没提起家里的事,她看起来和李老一样,把大茶村小学就当成了家,把孩子们就当做家人。陶慧珍早就该意识到,这其中必然有难言之隐,她不该那么好奇。

“我是没见过阿妈的,她生我,难产死了。说什么胎位不对,我的姿势不对劲儿,我想不明白这事儿,我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的身体缺陷,左腿稍微比右腿短几厘米,平常看不出来呀,跑得快了,就能看出来了,不太好掌握平衡。”

陶慧珍眼睛都瞪大了,她看刀晓彤的腿,只能从裙筒下看到她的脚踝,想象着刀晓彤步履蹒跚的样子。可陶慧珍从没想过那和刀晓彤的缺陷有关,有些人走路的姿势不标准,总能造成细小的差别,在她这个舞蹈生的眼里看来,是很平常的事。

她又想,刀晓彤和她年纪相当,两个人出生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彼时,因难产而死掉并不是新鲜事,医疗还不发达,大山里就更没有医疗可言了。很多时候,那年代的人得听天由命,以至于现在的人回忆起来,总会说,感谢能生活在现代。

“刀老师,不好意思,我……”陶慧珍很抱歉。

刀晓彤狠命的摇着头,她很感激陶慧珍这么问了,这么问来她一点不觉得狼狈,反而如同找到了倾诉的借口。她用手撩着水面,目光变得悠远:“阿爸也不在了,有十来年了。我成为一个孤儿后,奔走在勐腊县下面的几十个村寨里,乞讨,后来我长大了就在大茶村安顿下来了。”

陶慧珍尽可能的去想象,十年前的刀晓彤,乞讨为生的场景,她拖着蹒跚的身子,天地间留下她一道卑微的身影,无依无靠,行走在山路上,从这个村寨满怀信念的去到另一个村寨,她用手在额上擦汗的动作,陶慧珍亦可以隔着时空想象出来。她正经吃过不少苦。陶慧珍终于知道,她的那份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豁达和执着是怎么练就的了。她在说话的时候,眼睛清朗,没有流泪。

“我小时候,大人说在大茶山的深山里,有傣族人的吉祥鸟,绿孔雀。那灵鸟吧,对栖息环境要求可高了,不能有一点打扰,不能有一点环境破坏,能在大茶山有野生绿孔雀出没,说明傣乡的坏境好嘛。那是傣乡人的吉祥鸟呀,是百鸟之灵,它能栖息在傣乡,挺使人高兴的,我阿爸说他还亲眼见到过绿孔雀开屏,好美。”

刀晓彤呆呆的舔着嘴唇,目光里满是缅怀之色,思绪飘得越来越远。

她说,十年前,好像是十年前,要么就是十一年或是九年前,她记不太准了。大茶山深处还能有人有幸见过野生绿孔雀,不过后来,有人说勐腊县的绿孔雀已经绝迹了。绿孔雀十分怕人,对环境要求近乎苛刻,但它们却是傣乡人的灵鸟。

那年,有人在大茶山发现了野猪的痕迹,刀晓彤的父亲,组织了几个人入了大茶山深处,为了能给稀有的野生绿孔雀一个好的环境,这些人想要把野猪驱赶出大茶山。走时,刀晓彤的父亲还神往的说,要是能抓到那头野猪,还能沾沾荤腥,抓不到,也要给灵鸟一个舒适安静的家园。

和刀晓彤父亲去的,就有大茶村村寨的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同样对绿孔雀情有独钟,都曾见过绿孔雀翩跹起舞的样子,那种生灵,是傣乡人的吉祥象征。为了给绿孔雀创造一个好的家园环境,年轻夫妻把幼小的娃子单独放在家中,义无反顾的进入了大茶山深处。可是这几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走进大茶山的深处,像是通往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段往事已经被人遗忘,野生绿孔雀也早在几年前就被认定,在勐腊县已经绝迹。

陶慧珍听了刀晓彤讲的往事,完全无法接受,人没回来,绿孔雀也没有等待下去,几个人的一腔热枕,彻底的掩埋在深山之中了,彻底的被时间给抹去。她只要轻轻远眺,就能看到延绵起伏的大茶山,那山角与无尽的青山相连,山顶和天空相交,广袤无垠。

这座山,挨着大茶村,刀晓彤选择在大茶村落脚,她是否觉得,这样可以离阿爸更近一些?

“说出来其实挺好的。”拉着刀晓彤的手,陶慧珍久久不能自拔,不走进一个人的内心,永远读不懂一个人,即便是看起来如此简单纯粹的女子。陶慧珍沉默了多时,她开始给刀晓彤讲自己的故事。

她从学习古典舞开始讲起,讲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她有多么努力,讲文秀是怎样不离不弃的陪伴她。她又如何从一个小小的伴舞,成为舞团的主舞,成为一个舞蹈团的灵魂人物的,说起了为什么放弃十年努力而来的舞蹈事业,也一定要做支教。

不过陶慧珍没有给刀晓彤说任何承诺,以及她的理想抱负,她能做的并不多,她只是在尽力的做着。她和刀晓彤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都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朝着一缕曙光努力前行。

溪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光滑的鹅卵石铺在那,这是傣乡人洗衣服的工具,把衣服沾湿后放在鹅卵石上,用棒槌敲打,从上到下反复的捶打数次,把衣服抖落开来放进溪水里,在溪水的流动下冲洗一遍,衣服就变得干净透彻了。

还可以在捶打的过程中,放一些干香草裹进衣服里,不但可以充当洗衣粉的效用,还可以让衣物有一种甘草的香气弥漫。

陶慧珍现在也这么干,用棒槌和鹅卵石的配合来洗衣服,动作十分流畅,不拖泥带水。

“陶老师,我,我听说你们支教老师的补助很少,你还没有发补助呢,老是给娃们买那些吃的啦,喝的啦,糖果啦,全部是花的你自己带来的钱,我知道你也没有几个钱,你对娃们太无私了。”刀晓彤木木的说。

陶慧珍从溪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散下来的头发,往耳后捋了捋发丝,说:“孩子们很依赖老师,有时候被他们围绕着,就感觉那是自己的孩子一样,责任使然,你没法子置之不理。”

刀晓彤缩了缩脖子,羞涩的说:“我没陶老师见多识广,想不到那么多,那么深远。责任啦,使命啦,这些李老他们才会说的词儿,我不懂,也许我除了身体上的缺陷,搞不好脑子也有缺陷……”

“你没有。”陶慧珍定定的看着刀晓彤。

“哦,经过相处,我真的喜欢上陶老师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在大茶村小学这边,陶老师教书,我来烧烧饭,不知道有多好。我对教书马马虎虎,对照顾娃们挺在行的,帮你的忙。以前都没有这么顺当的日子。”刀晓彤无不甜蜜的抿了抿嘴,眼睛上翻做回味的表情:“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晚上,陶慧珍静静地躺在竹床上,大茶村再一次陷入了黑暗和寂静无声。刀晓彤已经睡了,陶慧珍回忆着白天的事,思绪纷飞,不久也是浅浅的入眠。

陶慧珍来到了盛京大剧院,她再一次经过那条连通幕后化妆室和舞台的走廊。走廊两侧粉刷的白墙,斑驳脱落了墙皮,在那上面,贴着许多张照片。陶慧珍想要看清照片上的内容,这时她感到面前被一个人影挡住了,无法再看到墙上的照片。

陶慧珍露出了一丝苦笑,没能看到照片上的内容,多少感到可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她抬起头,小舞团的导演正站在她的面前,他仍然是鬓角花白的一副形象,头发梳的很齐,五官却有些模糊。

“下一个就到你了,不要被这些照片影响了情绪,我知道这些照片中,有你珍贵的回忆,你还是忘不了公益演出那次的所见所闻,对吗?但你是陶慧珍,你为舞蹈而生!”小舞团导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他面带骄傲地打量陶慧珍:“这身古典舞服太衬你了,慧珍,你是舞团的骄傲!”

“导演,我——”陶慧珍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今天要跳的曲目是什么,舞台就在百米走廊的尽头,她却不记得自己准备了什么舞蹈,脑海里仿佛被人抽空。她揉着额头问道:“我今天要跳的是哪一段剧目?是不是《远方》?”

“怎么会是《远方》?那已是你曾经的成名作,你现在要表演的是,你如今的成名作——女子独舞《古典舞之魂》。今天的剧场厅座无虚席,拿出你的实力来,你是小舞团的骄傲!所有人都清楚,这段舞蹈有多难,但难不倒你陶慧珍。在盛京大剧院,没有谁比你陶慧珍更卖座。”

这样的话,听起来异常的熟悉,陶慧珍的眉头轻微动了动,感到身体上有些沉重的压力,在下坠。

点了点头,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早已层层叠叠,是一套渐变蓝白色的宽袖古典舞服,格外的厚重。大气而简约的古风占据了舞服的主调,从舞服的交领口,开衩,刺绣的特征上,还能看到中国古典汉服的影子。配以飘带、裙摆带、袖带、头饰飘带,把陶慧珍装饰的锦绣非凡。

她红着脸颊想,中国汉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媒介之一,在汉服的制作上,织、绣、染上,充分的体现了中国工艺美术的智慧与技艺。而此时,她穿着这身舞服,再去表演《古典舞之魂》,好像冥冥之中,象征着什么,她不敢有分毫的大意。

她渐渐地想起来了,《古典舞之魂》的旋律、节奏。如何亮相、如何起范儿、如何表现主题、如何用舞蹈语言抒发情感,她通通地记起来了,在脑海里越发的鲜活。那是一段丝毫不存在侥幸的剧目,要好一番出力了。

她下意识地大口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如潮水一样蔓延至全身。

这段舞蹈,主题就在于展现古典舞的技艺。古典舞“魂”的体现,需要演员有高超的舞蹈功底,形、神、劲、律,缺一不可。要让观众感受到舞蹈演员的体态刚柔并济,形神并茂,有着动若脱兔,静若处子般的收放自如的张力,和非凡的感染力。

陶慧珍毫无逻辑地意识到,“古典舞之魂”可能是她在舞台上表演的最后一个剧目了,她可能在向这个舞台告别。所以她心头一阵发热,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某一个地方流到了她的体内。她凝视着不远处的舞台幕布,《雨中小城》的伴奏带正滚动到尾声处。

“慧珍,还有今天的舞台上,不再是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表演,配乐不是伴奏带了,那东西太生硬,没有感情抒发,体现不出你全部的舞蹈天赋。今天,在你的这一场,我们请来了沈阳市民族乐团为你现场协奏!那可是由80人组成的大乐团哪。他们将在舞台旁边,为你做陪衬,我们都会以你为荣。”

“现场协奏?”陶慧珍的意识又回到了身体里,她吃惊的以手压住嘴巴:“我做梦都想不到我会有这个资格,民族乐团为我现场伴奏,这一直以来都是我作为舞蹈演员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像登上了国际的舞台。这样的话,就算跳完这一场离开了舞台,也没遗憾了吧。”

小剧场的舞蹈演员,但凡是舞蹈配乐,使用的几乎都是伴奏带,也就是录播的音乐节奏。现场乐团协奏,似乎只有大牌舞蹈家才有此等待遇。也只有高端的舞台,才会有那样的配置吧。陶慧珍甚至都没到过那样的现场,只在电视中看到过,乐团与舞蹈演员的现场配合,一整支乐团,为独舞演员奏响乐器,舞台一下子被推到了淋漓尽致的高度上,观众也被点燃。在舞台中央起舞的身影,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每一次在电视节目中看到现场协奏的片段,陶慧珍都会深吸一口气,目光中透露着渴望吸着嘴唇,血液的流速都变快了,脸颊更红了。她希望可以有那一天,一支乐团为她伴奏。那会是她的荣耀,刻度着在她的舞蹈生涯中,到过的一个高度。

其实那就是陶慧珍的梦想,也是每一个舞蹈人的梦想,踏上更宽广的舞台,面向更多的观众。虽然小舞团的舞台还不够大,那样一支大型民族乐团簇拥在狭小的舞台空隙里,显得有些别扭,可陶慧珍仍然坚定的认为,她的梦想实现了。

“这就是你的梦想吗?向着你的梦想去吧!”有着模糊五官的导演开口了。

陶慧珍拎起裙摆,义无反顾的朝着舞台走去,背后再一次传来舞团导演的声音:“在舞台上留下你的汗水!”

陶慧珍感到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仿佛相隔一个时空那么遥远陌生。她随着现场的笛声,箫声发出的清脆空灵的前奏,走上了舞台。剧场厅和导演说的一样,座无虚席,民族乐团被挤进了舞台的空隙里,他们由弓弦乐器组,拨弦乐器组、吹管乐器组、打击乐器组组成,他们面朝陶慧珍,和观众席的那群观众同样,五官都是模糊不清的,不过陶慧珍却能想象到他们沉醉的表情。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阵势的民族乐团,心想,他们真的是在为我协奏吗?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异常猛烈,她能听到像是从空旷的隧道里传来的心跳声。全场的焦点都在她的身上。这时,雷鸣般的掌声响彻起来,似乎在给予陶慧珍莫大的鼓励。

她愣了片刻,眼角湿润的想,这就是属于我的舞台啊。属于我的观众,我的掌声啊,我得拿出我足够的诚意来。

正对着观众席,她开始了定位动作。作为古典舞演员,她的舞蹈功底十分扎实,可《古典舞之魂》这段,每一个形体动作都得将身体把控到极致,丝毫松懈不得。

右脚的脚尖轻轻支起,腿部绷直,支撑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左腿向后慢慢抛去,脚尖依然绷着,和右腿形成九十度角后,再次上移。陶慧珍伸开双臂手捻兰花掌,头向着斜上方的舞台灯光甩去,目光瞬间凝聚在了某一个点上,像是定在了那里,坚定的仿佛眸子里有一把刀子,刺破了空气。她的脖颈上浮起一道长筋。舌尖死死地顶住上颚。

接下来,陶慧珍从舞台的一侧做串翻身连续接绞腿蹦儿的动作。该动作是古典舞的基本经典动作,是《古典舞之魂》的硬核技术展示。拼的不但是古典舞演员高超的技艺,还有意志力和舞蹈天赋。一个、两个、三个……陶慧珍从舞台头,做到舞台尾,连续做了十八组,点,串,翻身,留头甩头,一气呵成!她双腿并拢的站下,丝毫不晃,上半身前倾的同时,双臂挑了起来。目光温柔的从脚尖上提,依次温和的划了一道弧线,再一次的定格在舞台的斜上方。她用尽了全力,眼里的光彩,脸上的细微表情变化,都演绎的近乎完美。

她舞出了舞者的精神,古典舞的“魂”,舞的“灵魂”。

两道汗水从陶慧珍的鬓角流淌到了脖颈上,像是汇聚的小河滴进了衣领。她感到自己的衬衣都被汗水淹没了。一些汗珠落在了嘴唇上,她尝到一股汗水的微咸。她想,这是她唯一一次做了这么多组串翻身接绞腿蹦子,以后也不可能达到这种高度了,她明确的告诉自己,这就是她的极限数字,随着年龄的增加,她只会距离这个数字越来越远,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况且,这一次有大型民族乐团为她演奏,无论从自身的舞蹈高度,还是从舞美方面的配合上,她都应该认识到,她摸到了自己的顶点。

小腿和脚踝传来阵阵的刺痛,脚趾也很难受,陶慧珍把这感受压了下去,脸上没有任何的流露,她听到那些观众的掌声好像由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拨弦乐器组的琵琶,中阮,弹奏了起来。

它们的声音像是有人拨开了一道珠帘;又像是陶慧珍见到过的大茶村溪流的静水深流。

陶慧珍蹲坐了下去,舞服的飘带铺满了整张舞台,她下垂手,随着悦耳的伴奏活动着两条胳膊,胳膊如波浪花一浪一浪的翻滚,她柔软的令人屏起呼吸。

现场的乐队协奏,让陶慧珍表演起来感到很舒适,她从来没有这么酐畅淋漓过,她打心里感激小舞团和剧场厅给她这次与民族乐团合作的机会。

突然,弓弦乐器和管乐合奏起来,近乎轰鸣般,大气恢宏的声浪炸开了剧场厅,撼动着人们的情绪。这是最后一段旋律,民族乐团的演奏家们都站了起来,高亢的旋律进阶一般地掀开了剧场厅的天花板,低音震动着每个人的耳鼓膜。鼓的声音像是从脚下的地底传来,深且有力。

陶慧珍眼前一亮,从舞台上爬了起来。她舞姿翩跹,从柔到刚,表现力极强。突然,她的表情变了,目光中栖息着一个舞者的坚韧,她迈开腿跑了几步,猛地凌空跃了起来。脚上传来的剧痛,使她眉头拉直,瞳仁拼命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焦点,光线都变得模糊了。她左右腿分别向前向后抛开,展开一百八十度的平角,腰向后折叠了过去,整个人在空中仿佛永远的定格了。

陶慧珍在伴奏的尾声处,以古典舞最难的动作之一,‘倒踢紫金冠大跳’,作为收尾致敬动作。在她整个人做完动作后,她在舞台上的镜头仿佛到此静止,拉上了帷幕。她心满意足的闭了闭眼,一颗泪珠滚落到了脸颊上。

掌声渐渐远去,好像在很远的山顶观众正在为她鼓掌,最后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陶慧珍睁开眼睛,剧场厅空无一人,没有观众,没有乐团,只有一束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散落着头发。舞台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从深深的肺底传来,大颗大颗的汗滴,砸在舞台的地面上。

陶慧珍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弯腰,做了一个标准的谢幕动作。

她醒了,眼里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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