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里的小学课本,陶慧珍觉得眼睛有些累了,她把课本整理的整齐有致,放进一只帆布口袋里,红红的脸颊这才露出几许如释重负的神态。眼前的大茶村是宁静的,她轻轻张着嘴唇,眺望远处。备课已经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喜欢借着自然的光亮把课备完,以免晚上在竹楼内开灯影响刀晓彤休息。
刀晓彤每天睡得很早,陶慧珍渐渐地习惯了刀晓彤的作息。可陶慧珍睡得并不那么沉,每晚都要醒两到三次,她经常被蚊子叮咬的无法入睡,虽然竹楼里有摆放驱蚊草,可对她来说,作用有限。妈妈说过,她比较招蚊子的喜欢。
夜里陶慧珍如果醒了,也不气恼,她抬起头看着竹楼的后窗,满天的星斗映入眼帘,绮丽绚烂,这是在城市之中无法看到的深空景象,陶慧珍把这令人惊叹的美景当做是大自然的馈赠。
大熊座的熊尾,家喻户晓的北斗七星横跨北面半个深空。银河在夜空中洒下一条乳白色的光带,这夜空美的令陶慧珍为之震撼,陶醉不已。星星伴我入眠,大山深处并不全然是穷酸清苦,人要善于发现美好的一面,陶慧珍总是这样想着,她拉紧被子,再次闭上眼睛,那张小小的鹅蛋脸,徜徉着满足的神色。
有人说,城市的灯火代替了夜里的星光。而陶慧珍的想法则不一样,没有一种光可以代替另一种光,它只是在更强的光之下,显得微弱了一些,可当城市的光熄灭,那微弱的星光,也可以像此时的夜空一样,浩瀚而绚烂。
换言之,星光从未被替代,它在傣乡的夜空中,一直亮着,只是在城市的灯火下,又显得微不足道。陶慧珍这么想着,耳边每每传来刀晓彤匀称的呼吸声,她总能一夜无梦。
不过在那一晚,陶慧珍听到了极为细小的抽泣声,刀晓彤在对面的黑暗里偷偷的哭着。
小吊脚竹楼门前的阳光,即将要落到青山背后去了,光线变得暗淡起来。陶慧珍将装着课本的帆布口袋放在小桌上,起了身。她把双臂伸过头顶,身子绷直,舒展着筋骨,嗳,不练习舞蹈,身子都变得僵硬了很多。她感叹。
“陶老师,晚饭烧好了。”刀晓彤从大锅里盛了两碗糯米饭。傣乡人都是在室外搭灶台,生火煮饭。刀晓彤几乎包揽了日常烧饭的活,大多数时候只有她和陶慧珍在这里吃,有时候李老也会过来。
在李老不来的时候,他会从这里拿走一部分糯米和蔬菜,回到自己的小平房自己烧,今天的食物是糯米和酸笋,昨天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他们能吃到什么,这取决于村寨的学生家长们送来什么,他们从不挑食,以百家饭果腹。大部分时候是糯米和发酵的酸蔬菜,这是傣乡人日常饭桌上最常见的饭菜,偶尔有一些“荤腥”,那种感觉不亚于是晚餐加了个鸡腿。
在大茶村小学,二十八个学生读书学习,没有花过一分钱。李老曾对陶慧珍说,他们不是不花,是花不起,娃的家里没钱,有的人家里,连一块钱都拿不出来,他说陶慧珍一定不信,可那就是事实。
陶慧珍脸上袭来一抹苦涩,她静静的听着。
李老说,大山里的人,没钱也能吃饱饭,总有一些东西,是用劳动可以换来的。他本人也好,刀晓彤也好,王科员也好,教育局,再到那些包括陶慧珍在内的支教老师也好,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求回报,如果说非要有什么回报的话,就是吃到了娃们家长送来的粮食,李老泰然的笑了,他说,还有心里莫名的骄傲,这一点最重要,这是精神支柱!
“我觉得能有人每天给送来吃的,就能感受到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关心我,这也让我很满足。”那时陶慧珍笑道。用筷子挖了一口酱放进嘴里。
“陶老师的思想境界很纯粹呐,老人我知道你一定没吃过这么差的饭菜了。可你不说。”李老什么都懂。
那一次,是陶慧珍和刀晓彤,以及李老三人一起吃晚饭,那天孩子的家长送来了糯米和喃咪酱,那晚餐桌上没有叫做菜的东西,伙食极为简单。刀晓彤整顿饭都沉默不语,她感到很无力。
那天夜里,刀晓彤捏着自己荷包里的零散的钱,无声的哭了,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流泪,也不是为陶慧珍。
刀晓彤把一小份炒酸笋放在桌上,颜色是清汤寡水的白,两碗糯米饭冒着热腾腾的气。
“饿了。”陶慧珍撩着头发坐在小板凳上,打量刀晓彤忙碌的身影。即便是如此的粗茶淡饭,她竟然觉得肚子咕咕叫呢,这总比没有菜,只吃喃咪酱要好。
刀晓彤忙碌完了,拿起碗筷,开口道:“今天的糯米是阿亮的阿爸送来的,足足有一竹篓,巫慧妍的阿妈送来了酸笋。”
“挺好的,这些都是纯绿色食品。”陶慧珍说。
刀晓彤不坐板凳,她蹲在小桌前,好像外来的客人一样,匆匆的吃着。吃到一半,她突然说:“陶老师,我明天去趟县城,割点儿肉回来,不知是肥肉好还是瘦肉好些,你得意吃哪个?听胡家的人说,肥肉更解馋。”
“你哪来的钱?”
“王科员给的呀。我每个月有三十元补助,我一分都没花过。”
“别去,那钱是你去北京,去上海的火车票钱,不要动。”陶慧珍说:“李老说得对,今天吃了肉,明天还想吃,最终结果就跟没吃一样。”
“可是陶老师在城里要天天吃肉的吧?你一上课就是一整天,不沾点儿荤腥,我真怕你撑不住。”
“不碍事儿的刀老师,大茶村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大茶村早晚有一天,也能天天吃到肉。”陶慧珍吃糯米饭吃的津津有味。很多时候,村寨的人不是吃不起肉,而是舍不得吃,一顿肉能顶多少顿酸蔬菜呀。追根究底,这是经济水平的问题,经济水平影响思想观念。
陶慧珍不想搞特殊化,她来傣乡是为了教书,教书就该做教书的事儿,这是她放弃舞蹈事业,来到傣乡的初衷。过得清苦一些,能让她更清醒。人每天都要做很多事,但最重要的是,知道重心点在什么地方。陶慧珍侧头看着斜对面的大茶村小学,她的重心就在那儿。五星红旗在傍晚的余晖里,依然在熠熠飘动。
陶慧珍时时刻刻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大茶村小学二十八个学生,正由她一个人带着,那是二十八份责任啊,和吃什么比起来,教育事业不知道有多么重要。
“那对,许多年前,傣乡人连糯米都吃不到,当年的糯米,就顶得上我们现在的猪肉了。我相信陶老师的话,我信陶老师的长远目光,天天能吃到肉的日子不远了。”刀晓彤想象着肉的味道。如果有一块肥瘦适中的五花肉给她,她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本领去烹饪它。
她会把那块好的五花肉放进锅里焯水,用刀把它切成薄如纸张的肉片儿。她没有做过这样的菜,只能极尽所能的去想象,切完片儿,放上酸芥菜,再放一点酸笋,八角、盐巴、辣子。最后以竹筒放锅里蒸,她知道那味道一定比清炒酸笋美味的多。
“我们祈祷明天可以加个鸡腿就好了。”陶慧珍吃好了,放下碗筷。
刀晓彤知道,陶慧珍口中的“鸡腿”,是一种乐观的比喻,她盯着陶慧珍与这傣乡形成反差的穿着与气质,想到了很多个来过这里的支教老师,她说:“王科员说,面对城里来的支教老师,我们应当拿出最好的来招待,城里的支教老师是村寨的希望,你们能来这里很不容易,我想不明白事儿,那天晚上我想了一整晚,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我就想着要到县城割一块猪肉。”
“刀老师,现在这样子就是最好的了。”陶慧珍深深的看进刀晓彤星辰一般的眼底,盯着她那张与粗糙的手成反比的白净的脸,她仍旧清晰记得,她来傣乡的那一天,刀晓彤就是如此这般地打量着她。她希望刀晓彤可以明白,即便她什么都不做,一切都已经是最珍贵的,最好的,而即便是她做的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
从刀晓彤手里拿过碗筷,陶慧珍道:“我去刷碗。”
“不,让我来,陶老师。”刀晓彤在陶慧珍身后,踉跄的追了过去。手不经意间触摸到自己腰间的荷包,那心心念念的53块钱啊,又一次承担起了梦想的重担。她想不明白这事儿,不知道自己的用意何在,但却义无反顾的做着。
很多时候她都是这样,琢磨不明白,她不知道大茶村小学的未来希望在哪里,李老和王科员都说有希望,那她就认为是有希望的。于是,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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