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大茶村小学的树木上投下的影子,斜斜的伸进了教室的窗子里。傣乡的六月初已经是十足的炎热,学生们在朗读一篇课文。陶慧珍行走在学生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她还没有学习舞蹈的那些青涩时候。
教室内的声声朗读,在陶慧珍的耳边回响,她也跟着朗读起来:“哦!祖国,就是那地图上像一只金鸡的地方吗?就是那拥有长江、黄河、万里长城的国土吗?我欢呼起来,小小的心充满了欢乐……”
最初读到这篇课文的时候,陶慧珍大概才十岁,那是十五年前了,陶慧珍都不敢想象啊,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她那个时候该有多么的青涩啊,比面前的这些孩子还要青涩,笨拙。那是那个时代,孩童独有的特点,傻傻的,很天真。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现在回忆起来,却是非常空洞。
其实,陶慧珍根本都想象不到那个时候自己的样子了,可能非常傻吧,而且脸颊从小就天生的偏红,让人感觉更是傻得可以。但是,她很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文秀,穿着白色的衬衫,把衬衫掖进裤子里,梳着很短的“假小子”头,在夏天里吃老冰棍儿的场景。
那是九十年代初,香港都还没有回归。一种老唱片似的杂音响在那个时代里,人们都还不会知道,祖国如今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再过十五年,陶慧珍到了四十岁,那时候的中国,她知道,就算穷其她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那时候的中国,会是怎样一副全新的面貌。
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自行车穿梭而过,陶慧珍对汽车的印象不深。电线杆上的电线,纠缠杂乱,家门口的街道,像是一张张黑白的老照片,印刻在陶慧珍的脑海里。
九十年代初,与现在比起来,就像是从一个路口回望荆棘密布的来路,像从未来看过去,总有一种辛酸和喜悦参半之感。
即便在这远离城市的大山深处,人们也同样经历着时代的变化,九十年代,有多少人吃不饱饭,穿不上衣。可如今的人们不会再为吃饱和穿暖而担忧。从此时的“路口”,人们开始向着更高更远的台阶迈去。
因为有了新的追求,所以社会在进步。
陶慧珍心想。不过,虽然那一段艰难的岁月过去了,但未来的路依然很长。看起来吃饱穿暖的硬核问题好像是解决了,可新的问题是,是以什么食材吃饱的,是以什么衣服穿暖的?何况,陶慧珍心知肚明,在她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所没有看到的地方,仍然有人还面临着九十年代初,人们面临的问题。
她望着班上的学子们,手指饶有力量的捏着书,腰杆挺得笔直!比舞蹈形体动作还要认真百倍。未来的这条路,陶慧珍也许无法去改变参与,可她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一粒希望的种子,此刻正生根发芽。
校舍内的朗读声,传出好远,往日沉寂的大茶村小学,这几日生机勃勃了起来。
《梅花魂》朗读到尾声时,桌椅再次“吱呀吱呀”的响成一片了,陶慧珍蹙了蹙眉,回忆就此打断。只要孩子们一动,那些松掉的桌椅就会发出噪声,像是病人在沉吟。上次李老修了一些松动的厉害的,可还有很多是修也修不好的。
“同学们,《梅花魂》里提到了三首古诗,你们把三首古诗背诵下来,有不懂的就来单独问老师,老师如果不在学校,就到老师的宿舍去,不管什么时候,老师都希望你们来问。”陶慧珍讲完一课,走出了教室。
为人师表并不容易,陶慧珍每天都要备课到很晚,饶是准备的很齐全,也还担心学生们不明白,她鼓励学生私下对她发问,这样也好能够点对点的,进行讲解。
校舍的后院儿,用竹子围起来一小片区域,有几只鸡鸭,和一头猪在这里圈养。陶慧珍有些费力的拉开歪扭的院门,鸡和鸭发出叫声。那头才不过几十斤的半大的猪,也是扭头看了陶慧珍一眼,呼噜噜的跑到一边去了。
院里的地上,沾满了鸡毛鸭毛和这群牲畜的粪便。陶慧珍看到这些,又忍不住深深的体会到,山里和城市的不同,这些不同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山里的生活方式变得更简单了,更直击现实了,不注重细节,生活变成了活着,这是人类原本的模样。
但是陶慧珍不甘于现状,她知道生活并不仅仅是活着,傣乡人载歌载舞,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人类离不开艺术,离不开文化,探索和进步。刀老师都有着自己简单的梦想,她可以为了看一眼北京、上海的城市天际线奋斗五年。人虽然没有为梦想活着,但梦想始终贯穿人的生活。陶慧珍不希望大茶村与世隔绝,停滞不前。
她遥看村寨之外的那条山路,仿佛看到一条干净整洁的柏油马路通向外界。但很快她又看清了,那是一条蜿蜒到无穷远处,毫无尽头的山间小径,像是有人用颜料刷,沾了红褐色的颜料后,在大地上仓皇的画了一笔,背景是无尽的青山。陶慧珍感触颇深的吸了一口气,和天地相比,她是那么的渺小无助,她仰头看着烈日的彩色光晕,眼圈有些泛红,眼睫毛也跟着湿润了。
陶慧珍并不是为自己而流泪,在她仰望天空和山路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是刀晓彤,是玉儿、是李老、是那天给她跳传统雄孔雀舞的傣族男子,是大茶村的每一个人。她深刻的感同身受。
她不想再想这些了,她收回视线,再次落在鸡鸭、猪的身上。
李老手里端着一个木盆,里面盛满了剁碎的野菜,安静的站在小平房的门口,这里是他的家,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单层木屋,带着一个小院子。他看到陶慧珍打量远处的山和山路,流露出来的情感,里面满是悲悯。
年轻人眼睛红了,李老不难知道,一定是某种细节触动了她。
老人意识到,陶慧珍跟以往任何一个支教都不一样,她的眼里,不只是难过,还有一种傣乡人所没有的锋利的光芒在迎着艰难刺去。她像来时李老刚看到她的第一印象一样,目光仍旧无比坚定。
“这些畜生身上蛮脏,下场雨淋一淋就漂亮多了。”李老走过去,将手里的碎野菜放进食槽里,浇一点水搅拌均匀,起身说:“别看它们长得不怎么健康,可它们生命力也是很顽强的,吃野菜就能活,还能产蛋呐。”
“猪也吃这些?”陶慧珍问道。
“都吃野菜呀,多好啊,大茶山的山脚有的是这样的野菜,无论多少头猪都吃不完,我每天去割两次,喂它们两次,不过等猪长大了,就要加餐了,至少要喂三次呐,有时候我甚至要去割四五次野菜。”李老以祥和的目光,打量那些牲畜,说:“不过我付出多少都值,它们有大用呐。”
“肯定不是用来吃肉的。”陶慧珍脸儿红红的笑了。以她对大茶村的了解,吃肉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儿。
老人搓了搓手掌,那上面有着明显的出过力的痕迹,草叶的绿浆渗透进了掌纹之中,他说:“大茶村这个地方,没人舍得吃肉,这些家伙能换钱,钱能换更多的必需品,可吃肉呢,今天吃了明天还想吃,早晚要吃没了。我养活这鸡鸭,让它们产蛋,用鸡蛋鸭蛋换钱,猪呢,到年尾的时候,带到县城里卖掉,这笔钱,就是大茶村小学来年的开销。”
李老说到此,眼里荡漾着满意的神色,娃们的书本笔,老师用的的粉笔、钢笔等文具,全都要靠这些不起眼的家伙来支撑起来。
陶慧珍打量着老人,心想他有多久没吃肉了?恐怕就算特别想吃,也不会舍得打这些鸡鸭的主意吧,它们是大茶村小学得以维继下去的支柱,是李老的心肝宝贝儿。陶慧珍好奇的问:“换的钱,够得了学校一年的花销吗?”
“有时候只是杯水车薪,但是有县教育局的帮忙支持,现在好多啦,运气好了,我还能在腰包里攒下一点儿,留着应对紧急情况。”李老实实在在的道:“可就算不够,也是没招了,我的身体每每在提醒我,我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以我的能力,也就能照顾好这么一些牲畜,多了的话,吃不消。”
“会越来越好的,李老,教育局不会不管这些孩子。”
“是啊,虽然还很艰苦,可也比以前好过多了呢,王科员就经常这么说,会越来越好,傣乡它也在变化,只是跟你们的大城市比起来,它要慢一些,我们需要给它时间呐。其实,有你们大城市的年轻人来到我们傣乡传播知识,这就是变化,以前这地儿没人来,没人在意我们。”
“当然了,国家越来越好,人民的幸福感也会越来越高,都在变好。我们身在其中有些时候感受不到身边的巨变,我朋友她在国外,她说她以世界的眼光看待中国,中国是一年一个变化的,是在飞速发展的。”陶慧珍想到文秀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她也骄傲的说。
李老听到“国外”这个字眼,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捶了捶膝盖,又捶捶腰。他去过很多地方,尽管是匆忙的一走一过吧,在前些年,他还是走遍了不少的地方,国外,他是全然没有去过的,也不可能去了。他无法体会“从世界的眼光看中国”,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想必那一定非常的自豪吧。
老人不说话,他只想尽可能的活久一点儿,多给娃们换几年书本,这就很好了,至于其他的,自然有人去替他完成。他这么想。
“李老,桌椅还要再修。”沉默了一会儿,对于这个问题,陶慧珍一点都不含糊,以肯定句的口气说道。
“唉,它们像我一样,老的不行了。”这么说着,李老到小屋内去拿工具,然后跟陶慧珍朝着校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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