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腹地，嵩山之巅，一座不甚大的禅院危立于断崖之侧，崖下便是一眼不见边际的云海。

风很大，禅院门前那棵需三人合抱的苍松被吹得沙沙作响。松下，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于石桌旁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碳炉，炉中有火，火上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紫砂茶壶，有淡淡荔枝香飘出。

和尚法号归藏，是这中原佛教中遭到禅宗与密宗共同唾弃的赖和尚。道士无道号，精瘦个儿高，伛偻着背，白面无须，手持一把浮尘，中年模样，长着一张马儿面一般的大长脸，始终带着淡淡笑意，江湖人称一尘道长。

此二人相对而坐，归藏和尚将咬了大半的黄瓜随手放到石桌上准备开始泡茶。

一尘道士笑道：“你这出去一趟如此长时间方才回来，那姜家小子如何？”

归藏和尚呸了声道：“别给佛爷提那白眼狼似的小王八犊子，来气。”

一尘道调侃道：“怎的？这世上还有能叫你吃亏之人？不多见啊。”

“你他娘的少跟佛爷不阴不阳，别人惧你一尘佛爷我可不怕你，再啰嗦老子便将这荔枝碳连着桌子一起丢下山去，你喝个屁的茶！”归藏和尚哼道。

一尘道士慌忙赔笑道：“莫冲动、莫冲动，你这炭火、炉子、茶水茶叶皆是上品，丢了多可惜？我这不是想问问我那小师弟近况如何嘛！”

“你比那姜阔也不知大了多少岁了，”归藏和尚啐道：“如今却唤他儿子一声小师弟，佛爷我都替你臊得慌！若想知道情况自己去问，佛爷可没工夫与你跑腿！”

“你便莫要与我插科打诨卖关子了，我许你二两上好碧螺春，明日与你送来，如何？”见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尘道士接着笑道：“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吗？你归藏和尚武功盖世，哦不对，应该是佛法无边，识人看人更是慧眼，你便与我说说那姜无厌是个什么苗子，如何？”

归藏和尚眉开眼笑，咧着大嘴道：“这还差不多，佛爷我早惦记你那些个上好茶叶了，既如此，我便说与你听听，但也只是我一家之见，信不信由你。”

“好，你快些说来、快些说来，我倒看看我那混蛋师父最后收了个怎样的徒弟。”

归藏和尚沉吟良久，直至将茶水泡好倒入杯中喝了口方才道出三个字：“不入俗。”

“此话怎讲？”一尘道士不解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但这小子的确异于常人，一身蛮力甚是吓人不说，其体内修的当是无华教派的玉虚功，可却不见如陆真仪那般的浩然正气，邪乎的紧。”

一尘笑道：“这有何奇怪，我修得不也是玉虚功吗？你见我何处有正气？那皆是个人心智所致，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他那内功是倒着练的。”归藏和尚说完这句便静静看着一尘道士，他知道他定会大吃一惊。

果不其然，一尘道士睁圆了眼问道：“你莫不是说他将玉虚功的功法逆行？”

“吃惊吧？嘿嘿！”归藏和尚笑道：“这还不算什么，你那小师弟心思也不知是如何长的，他说佛道之法是境界，是规矩，不该为之添上神能之说，我那日亲自问过他，为何佛法不可冠之以神能，你知他是如何回答我的吗？”

“如何答得？”一尘道士有些期待道。

“只一句话，说出来你可能一时半会儿也理解不了，”大和尚卖了个关子，继而摇头晃脑道：“人便是神，神为人造，若神是神那便不是神了。”

前两句倒尚好理解，可这后一句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一尘道士苦思良久都未曾理出头绪来，复才问道：“那后一句是个什么意思？”

大和尚道：“起初我也不是很理解，但后来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只这一句话便将凡俗心中对佛道两家的理解彻底打破了，当然，佛爷我认为，包括你我在内，在那小子眼中皆是凡俗。”

“若神是神那便不是神了……”一尘道士反复琢磨这句话，复又问道：“那我那死鬼师父可曾知晓他此番说法？”

归藏笑道：“这我哪知道，不过陆真仪是何为人你我都清楚，他能为了保住那小子以身殉道便已经可说明一切了，姜无厌悟性比你这狗屎师兄高出太多，而且此子虽年纪轻轻，但却手段不凡，你便瞧好吧。”

若神是神那便不是神了。一尘道士心中默念，似抓住了什么，却又理不出头绪，继而问道：“那我问你，眼下的姜无厌比起当年的你来说，谁的武功更高？”

归藏和尚忽而眯起了眼，嘿嘿笑道：“佛爷我再提醒你一次，最后一次，佛爷我不会武功，武功是用来杀人的，我既不伤人更不杀人，有什么武功？你给我记住了。”

一尘道士忽而愣住了，他想换个问法，可从前用的“佛法”一说已叫那姜无厌一句话给灭了，这该如何是好。

归藏和尚嘿嘿乐道：“懵了吧？不过看在你那些上好茶叶的份上，佛爷我便送你一回，这小子身手不凡，武艺比起你当年来说也不知强了多少分，而且他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手握三十万姜王军兵权，你等着看吧，此番那五王若不赶紧想出对策，佛爷我料定，长则一年，短则甚至不用半年，这五王天下必要易主。”

见一尘道士愣神，归藏和尚补上一句道：“而且那杀戮程度比之当年五王只会更甚。”

犹豫再三，一尘道士问道：“我那徒儿陈海凡比之如何？”

归藏和尚想了想，笑道：“当在伯仲之间，可姜无厌胜算应更大些，你想作甚？”

一尘道士似未听见一般，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微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归藏和尚起身往禅院走去，边走边笑道：“眼下那西凉之地的十四万蛮兵已叫姜王军的冉映安杀得惶惶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姜王军统帅吴青牛亦率兵东进，且势不可挡，凡所过之处，破了城便大肆杀人，不受蛮兵一人投降。”

“我归来时姜无厌已动身去了北地八郡，如今他那无华教师侄秦若山要与楚青文比武，他必会赶到，届时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山风猎猎，吹得一尘道士衣发飘荡，他手中紧紧握着浮尘望着云海出神，思绪万千，往事如风般掠过，良久方才轻叹道：“若神是神那便不是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