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慕来时,还有一轮皎月相伴而行,微暖人心,待到她离去时,一眼望去皆是黑暗,白日熟悉的一草一木,此刻皆染上三分入骨的寒意。
七慕低头默默的收拾好带来的那两只碗和空了的酒瓶,带着微微杂乱无章的复杂情绪,她准备静静的离去就好。
道别,除了无用的礼貌之外,也给不了那个人一点安慰和力量,反而徒增悲凉罢了。
七慕朝着回去的小路,缓缓的走了几步后,握着篮子的手,终是微微一紧,而后唇角却微微扬起,她回头,淡然之中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她冷不丁的对方大夫说道:
“方大夫,你是不是很看不惯我娘?”
那语气分明带着一丝调侃和笑意。
方大夫已是坐在牛庄村口的树墩上,依旧望着那条没于黑暗的小路,闻言,他蓦然身后微微一僵,而后,竟轻声笑了几声,情绪不明,他轻轻挥了一下宽大的袖子,好似在弹去沾染上的尘埃,他淡淡的叹道: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心辅佐,无力回天。”
那低沉隐去了锋芒、又带着一缕缕缠人衰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七慕心中,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若不是,那人是将军最爱的唯一的女儿,以她这样怯懦不堪、自私自利的行为,他方从言,一定会亲自动手杀了她,
她这样的后人就是将军一生中唯一抹不去的污点。
但于将军而言,杨钰(七慕她娘,真正的名字)却是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珍宝,因此,他只能选择闭上眼、蒙上心,一心一意的护将军之护,爱将军之所爱。
所以那日,看见杨钰竟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才会如此暴怒,不管这么说,那人都是将军的掌上明珠,本来该是要跟京都那所谓的大家小姐那般,过着锦衣玉食、赏花看月的悠闲日子,没想到,最后却沦落到去做了农户的妻……
一想起这些,他的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将军的救命知遇之恩,深感愧疚不安。
“恩。”
七慕轻轻回应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背影好似带着一股决然的味道,步子走得倒是极正极稳。
日子还长着,事情慢慢做就好,总有有那一天的,当下之急,是深更露重,她稍稍喝了些酒,身体暖和,心神却是有些乏了。
回去,睡了吧。
……
梧桐镇的红巷,男人的温柔乡。
尤其是红巷里的花满楼,名满天下。
那里面的女子,就连最一般的丫鬟,皆是其老鸨丽娘,精挑细选,多年栽培而成,个个明眸红唇,姿容俏丽。
更何况是花满楼里的真正的姑娘?她们,常常随意做嗔做喜间,便使许多男人昏了头,搂着美人儿立誓道:只愿一生流连于此,醉倒于汝怀中,从此结发夫妻是路人。
花满楼,总共有七层,层层迎客极有讲究。
一二层,给流水似的散客,即有来往于梧桐镇,腰缠满贯、穿金戴银的大客商,一般的中小客商倒也不是不想,只是望洋兴叹,不是不想,是没那个实力。
三四层,给有些身份地位声望的客人,一般即是梧桐镇或是江南城的一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当然,也常常有慕名而来的各地男子。
四五层,给来自整个东华帝国身份贵重、地位尊崇的真正贵客,多是些皇亲国戚、朝中大臣。
第六层,极少有人踏入,据说,上一次开放,还是十年之前,为了一个如谪仙一般的男子……
第七层,众人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何模样。
此日此晚,花满楼的第七层,却是迎来了一个身着玄衣的翩翩少年。
在那镶嵌着琉璃宝石的贵妃椅上,他神色慵懒的斜躺着,一双如桃花般绽放的眼眸,流连转动间,无意却胜有意的流露出丝丝缕缕、缠绵悱恻的情意,若有似无的轻轻撩拨着人的心扉。
在他之下的不远处,精美绝伦的波斯地毯之上,一个曼妙的少女,双膝跪地,低眉垂首,那双白净细嫩的玉手,在那刻着栩栩如生的飞凤的红木古筝上,似随风舞动着,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如泉水叮咚,又似佩环作鸣的琴声荡漾而出,宛如天籁之音,如云行,似水流,清耳悦心,极为动人。
她的面容如出水的芙蓉一般,芳菲冠绝,年纪尚小,眉眼之间却已然有一股明艳妩媚的味道,又隐隐透着少女的天真烂漫,她身姿婀娜,气质不俗,正是花满楼里近几日,以一曲悠扬婉转、娓娓动人的“阳春白雪”成名的美人——吹雪姑娘。
年方十二的吹雪,在小心翼翼的弹琴之余,渐渐有些耐不住心中蠢蠢欲动的小女儿心思,思前想后,她贝齿微咬红唇,终是顺着她心中的念头,极快的悄悄抬眼瞥了那斜倚着的少年一眼。
霎那间,白皙的俏脸上便飞起两朵淡淡的红霞,纵然,椅上的那人好似并未正眼瞧过她,她却仍是乱了心神,控制不住的手微微一颤,这一曲,便是破了音了……
一滴圆润的血珠,滴落于琴弦之间,妖艳的散开,一点点的惊了她的心。
吹雪微微颤抖着身子,起身,而后盈盈拜倒于地,整个人匍匐于那人面前,宛如最听话最乖巧的奴宠,她缓缓的抬头,眼睛却看向地板,琼姿花貌,泪眼朦胧,声音柔柔弱弱,格外惹人怜惜,她红唇轻启,道:
“求少爷宽恕。”
良久,室内无琴音绕梁,静得吹雪把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听得十分清楚,每过一息,她的心就紧绷几分,却不见贵妃椅上的少年有任何的回应。
吹雪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起,来时丽妈妈说的话,那时,丽妈妈拉着她的手,目光深切,反复叮嘱道:小雪,你去了,只管好好弹琴就是,一心、专心、细心,切莫错了,不可乱看乱语,你只需好好弹琴就是,明白了吗?要是错了,那人要是当真追究起来,妈妈我可保不了你的!
一滴滚烫的泪水,缓缓划过她精致美艳初开的脸庞,吹雪紧紧抿着红唇,她已然违了规矩,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她将自己纤细的身子蜷缩成一个球,宛如深冬在寒夜无处取暖的流浪猫,她惶恐不安的静静等待着她的结局。
吹雪,或许,今夜过后,要真当如雪花那样飘零,从此,大好年华就此远去,人间楼中再无此人。
她深知,说得好听,她便是花满楼的当家姑娘,说得不好听,那她便还不如大户人家的洒水丫鬟来得干干净净,光明坦荡。
无权无势,容颜再美,颜色再好,也不过是人上人的玩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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