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彼此妥协,这是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七慕坐在床沿边,青稚的年纪,万千青丝却收拢盘成已婚妇人才梳的发髻,衬着她沉静的气质,倒也不觉得别扭。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襦裙,那是杨丽丽连日熬夜赶制出来的,做工不算精致,甚至连一点装饰性的简单刺绣也没有,但布料却是贴身舒服。
七慕的指尖捻着一朵大红花,虽是山间野花,但颜色鲜艳夺目,开得极好,只可惜,正逢花盛之时,却被人就这样无情的采摘了,好不可惜,七慕打量着那花,在心中默默叹道,也不知道是叹花,还是叹己。
“慕儿,吉时到了,你好好收拾收拾,咱该去了。”
杨丽丽惨白着一张脸,推门而入,头上也戴着一朵和七慕手中一般的大红花,只是比七慕略小些,她眼底是盈盈的水波,悲意在其中潺潺流转,柔弱的语气带着些微的颤抖,直击七慕的心扉。
七慕闻言,抬眸一笑,笑意清灵纯净,宛若即将要嫁给死人做媳妇的新妇不是她,淡淡的道:
“那就走吧,瞧着这日头也快要落了,拖了吉时就不好了,还得无非让人诟病。”
杨丽丽凝望着自己女儿风轻云淡的模样,抿了抿有些开裂的唇,似是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来,上前将七慕手中的大红花取了,似是想要亲手帮七慕戴上那代表喜庆的花,指尖却微微颤抖着,明明就近在咫尺,她却迟迟下不去手。
七慕端坐着等了片刻,感觉自己的发顶一直没动静,才微微仰头,抬眸看了杨丽丽一眼,她的脸庞上的两行清泪,让七慕眸光微微一凝,顿了一顿,七慕却是主动伸出手来,去握住杨丽丽颤抖的手腕,微微用力,帮着她,给自己戴上了那花。
“娘,我左右不过是穿着这身见不得人的衣裳,戴个花,点个唇,去吴婶子家走一趟,过个过场罢了,过了今晚,我也就回来了,你不要担心。”
七慕缓缓站起了身,夕阳的余晖撒在她的身上,身影娉婷,白衣红花,明明是冥婚的打扮,却是别样的出尘静谧,敛尽世间繁华三千,她伸手为杨丽丽一点一点的擦拭泪水,红唇边勾起一抹浅浅淡淡的笑,道。
杨丽丽喉中哽咽,泪水更似像断了线一般,止也止不住,她点了点头,语气哀婉悲凉,道:
“娘知道,可娘心里还是难过。”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杨丽丽伸手抱住七慕瘦弱的身子,拥她入怀,又道:
“慕儿,明知那是啥事,娘却要亲手送你去,这一去,你的一辈子就断送了,你恨不恨娘?怨不怨娘?”
“你不用说,你不要说……娘也恨自己,娘也怨自己,是娘没本事,一辈子都窝在这里,还让你们也跟着娘,断送了锦绣的前程,如今还要受这种委屈……”
“那是一辈子啊……”
七慕听着杨丽丽的话,空灵的眸光终于染上一层极淡的哀伤,她微微叹气,反手抱住杨丽丽,声音很轻,却极为诚恳的道:
“我不恨娘,也不怨娘,这该是命罢了,半分由不得人的,所以,这咋能怪娘呢?”
“娘,你不要哭了,今天好歹是你闺女的大日子,你这样哭,被人看到了,又要在后面指指点点的,倒说咱们家不好了 。”
“你只要想着,过了今晚,你闺女就又回来了,咱们一家该咋过日子,还是咋过日子,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就好了。”
“娘,你都哭了好几天了,再哭,这眼睛该不好了,我会更难受的。”
叶大壮不用被村里除名,叶家二房仍有落脚之地,不会流离失所,七慕也不用沉河或是活葬,力争之下,村里到底是松了口留了她一条性命。
叶家、吴家、村里,三方达成最后的共识:
祖宗规矩不能违背,七慕还是要嫁给草根,冥婚还是要举行。
只是,由于七慕年纪尚小,尚未及笈,这次只是简单的举行冥婚,七慕陪着草根在棺材里过一晚,就当是洞房花烛。
七慕此后就算是吴家的媳妇,但是在及笈之前,仍在娘家过活,及笈之后,则一生侍奉公婆,守孝敬的本分。
当然,吴家也当着宗堂族老的面,发誓:决不苛待七慕,必留她一命!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对七慕来说,大概也是最好的结果了,对于这种极为不人道的事,七慕不是没有想过要反抗要拒绝要逃,她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可是,她的家在这里,她的家人在这里,她一个人会怎样倒是没关系,但是,如果会连累到他们的话……一举一动,七慕总是要反反复复的推敲,这样一来,很多的事便束手束脚的,得不到最好的解决。
“姐姐,你真的要嫁给草根哥哥吗?可是他都死了,你为啥还要嫁给他?你不要嫁给他,阳阳不要姐姐冥婚……”
推门而出,七慕第一时间便迎来了阳阳的熊抱,阳阳个矮,两只小短手也只能紧紧抱住七慕的大腿而已,他仰头看着七慕,扁着嘴,大大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好似一眨就会掉下一滴泪来。
七慕极为自然的伸手摸了摸阳阳的头,脸上笑容和煦,但张了张嘴,半天却不知道要和阳阳说些什么。
这种事,该和小孩子怎么说呢?说少了,他也不会明白,说多了,他晚上该做噩梦了,七慕思及至此,蓦然有些厌恶自己的身体,一个即将和死人同棺的身体。
“阳阳乖,姐姐去去就回来了,阳阳在家要听话。”
半天,七慕才堪堪略显僵硬的道了一句,避开了阳阳的问题。
“闺女,要不,你还是走吧,这事咱们不做了,家里还有些钱,你都带去镇上,总能活些日子的,等风声过了,我再去接你。”
叶大壮牵着小忆然的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平时黝黑而刚毅的脸庞,此时满是灰败, 道。
“我走了,你们咋办?我总不能一个人躲在暗处,看你们被全村排挤,甚至整个叶家都受此牵连吧。
“如果我自由的代价是这样,爹,那你要我下半辈子咋活?我不怕一时的黑暗,不怕一个晚上的黑暗,但是,如果让我一辈子都陷于黑暗的话,我恐怕会活不下去,我并没有那么坚强。”
七慕一只手牵着阳阳,一只手去牵起杨丽丽,而后走向叶大壮和小忆然,苦难的一家人,结结实实来了个拥抱,七慕闭上眼睛,唇角微微扬起,轻轻柔柔却仿佛带着无限的力量,道:
“这只是一个坎而已,会好的。”
“可是,冥婚也是婚,闺女你要真行了那礼,这辈子就真的是吴家的媳妇了,不能改嫁,爹再也帮不了你了。”
“爹,没关系的,离你闺女及笈还有好几年,这中间的变数也估摸不准,更何况,有了这一纸婚约,也是变相的保护,看谁敢打我主意!冥妻,可是少有人敢惹的,熬过今晚就好了。”
“闺女啊……”
……
“到了这个时辰才来,你还没过门,就这样放肆,当日族长所说,你莫不是当了耳旁风?”
七慕一进吴家的大门,吴家婶子便冷着脸瞪着她,目光如刀子一般,骂骂咧咧的,她也是穿着一身的白,头上一点红,白是丧,红是喜,冥婚是不丧不喜,又丧又喜的诡异,挂着一白一红的吴家,场面冷清得可怕。
七慕没有搭理她,抬眸看向灵堂中孤零零的棺材,微微一笑,心道:死人可比活人好多了,安安静静的,没有那么多歪脑筋。
“好了,既然人到,那就开始行礼吧,过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牛出息从一个拐角走出,目光从七慕身上扫过,又看向吴家婶子,他声音浑厚不带感情的道。
“慕儿……”
“闺女……”
七慕听着背后传来的凄凉的喊声,脸上的笑意却渐深,眼底一片倔强,她直挺着背,站到那副棺材旁边,距离之近,就算是棺材盖得严实,她的鼻尖也可以嗅到那腐败的味道。
吴家婶子和她的男人已坐在了前方,等待七慕的磕头,牛出息站在前侧方,七慕的爹娘在最后面相互依偎着,流着泪,看着。
“牵红线。”
牛出息的眼光瞥了棺材上绑着的红线一眼,七慕会意,轻挪了一步,双手拿起红线,这红线,一头是她,一头是草根的棺材。
“一拜天地。”
牛出息高声道,七慕依言,面无表情的拜天拜地,礼成。
“二拜高堂。”
牛出息高声道,七慕斜睨了坐在高堂的那两人一眼,眼神之中流露着淡淡的嘲讽与不屑,真以为,这一拜,她的命就可以拿捏在他们手中了吗?且走着看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拿捏谁!
七慕只稍稍停顿,便双膝着地,依言跪拜,礼成。
“夫妻对拜。”
牛出息瞧了一眼那粗制滥造的棺材,再次高声道,七慕也转向那棺材,淡淡一笑,无尽苦涩,便要躬身拜下去。
此时,门外却有一道出尘的喊声,道:
“且慢,姑娘且慢。”
众人皆往门外一看,只见一和尚飘然而来,衣衫褴褛却气质非凡,他无视他人,径直走到七慕面前,微微点头,端得是和蔼仁慈的模样,道:
“姑娘许久不见,竟没入这般境地,着实不该,南无阿弥陀佛,老朽倒是来得刚好。”
七慕见那和尚气度不似常人,行事也算有礼,便也福身行了一礼,道:
“大师可是认错人了,我不曾见过大师。”
“姑娘记不记得老朽无事,只需知道,这冥婚,可不是姑娘的果,姑娘还是快快离去,免错了冥冥缘分,误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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