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邓加荣又在催促,钱程把手挡住嘴巴,又“喝喝”了两声,慢吞吞地说:“刚才我大致看了一下卷宗,应该说双方都有点道理。案件总归要结案,不管怎么说,被告盛昌经营部欠北城鑫木商店的货款是事实,双方没有合同,没有价格约定,这本来盛昌经营部也有责任,也应该为此承担责任。相比而言,原告华林公司仅与北城的鑫木商店签订过一份没有履行的意向书,现在鑫木商店抓住不放,已经让华林公司付出了85万元的代价。很显然,华林公司是替盛昌经营部代为付款。应该说,华林公司还是比较理性的,他们公司被北城新区法院执行了85万元,但起诉被告盛昌经营部只要79万元,这也是北城西陵法院认定华林公司欠鑫木商店钛白板货款的79万元。华林公司把一审二审的诉讼费,还有执行费、货款利息及违约金等50000多元自己承担了,还有华林公司为了这个案件去北城的费用,这对原告华林公司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说到这里,钱程停了一下,看了看蒋法官,又看了看高江东,见到他们四道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钱庭长又“喝喝”了两声,说:“盛昌经营部欠鑫木商店货款是事实。我同意高江东审判长的意见,判决茂庄盛昌经营部给付原告华林公司79万元。”
蒋法官的脸上乌云密布,张了几下嘴想反驳,最终忍住了。
虽说不是审委会,但钱庭长的意见,无疑是重要的。现在,高审判长与钱程主张判原告胜诉,主审法官蒋建方与郭庭长持相反意见。
邓加荣皱起了眉头,整个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他翻卷宗“哗啦”“哗啦”的声音,现场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陪审员老秦走进了会议室,笑眯眯地向邓加荣点头打着招呼。
来得真是时候,邓加荣脱口就说:“发表一下你的意见。”
邓加荣严肃的样子,差点把老秦的半头白发吓得竖起来。
老秦是茂庄中学的数学老师,退休后到茂庄法庭当陪审员已经三年。他不懂法律,来当陪审员,就是陪审而已,说白了,有了陪审员,合议庭就不要三个审判员都耗在那里。
平时,老秦也会帮着书记员发发传票,装订装订卷宗。现在,正副庭长之间的观点完全相反,要他发表意见,分明是为难他。
老秦露出了一副憨憨的笑容。
邓加荣有点不悦:“陪审员的意见与审判员的意见是一样的,少数服从多数是我们合议的原则,怎么可以说你没有意见呢?”
老秦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低头看着桌面,不再吭声。
“不要紧,谈谈你的看法,不从法律,从情理上讲讲你的观点。开庭你都参加了,来龙去脉都清楚。”郭民伟鼓励着老秦。
“我……我也认为双方都有道理。”老秦支支吾吾。
“今天,你必须发表具体的意见。”钱程也插上来说。
“我……我……我真的没有什么意见。”他当陪审员以来,从来没有人像今天这样重视他的意见,平时法官说怎么判就怎么判,今天法院的领导都来了,他的意见反而会变得如此重要。老秦苦笑着连连摇头,还是不肯说,他知道,无论怎么说,都不行。
邓加荣的脸一沉:“你要知道,陪审员的职责就是对案件事实把好关,你是代表人民从事实上、从情理上把好审判这一关。”
老秦没有了退路,寻思了一下,说:“你们非要我说,那我……我……我就同意高庭长的意见,原告很冤枉。”说完,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
邓加荣立即说:“现在合议庭的意见是二比一。老蒋,你说呢?”
“我不同意老秦的观点,我是主审人,最清楚这个案件。邓院长,刚才你听了汇报,你认为这样判对被告公平吗?”蒋建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我认为……钱庭长的分析还是有道理的。”邓加荣若有所思。
“分明是人家瞎判,我们也跟着胡来,还要我们这些法官做什么?”蒋建方毫不客气。
“别激动,我不是说了嘛,是我个人观点,不是判决意见,判决意见还是要你们合议庭出。现在,结果出来了。”
“我不同意,我绝不会这样判。”蒋建方没等邓加荣说完,驴脾气又犯了。
“你有没有组织观念?有没有法律观念?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邓加荣把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蹾,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气鼓鼓地瞪着蒋建方,心想:太不把我这个院长放在眼里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这样判的。”蒋法官的态度依然强硬。
太放肆了,邓加荣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你不能判,就把案件交出来,换人审理。”
“休想!你们听好了,不是我不能办,是不能按照你们的意见办就让我交出来,对不起,理由不充分,这与我懂不懂组织原则无关。”蒋建方理直气壮。
“少数服从多数的法律规定你不知道?你这个都不知道,还当什么法官?”邓加荣咬紧牙齿,眼睛瞪着他,一道双下巴衬托了他的威严。
“就因为我是法官,我的职责就是办好每一个案件,而不是将错就错。现在是错案追究终身制,今后追责下来,这个责任到底谁负?是我主审法官还是审判长?还是你邓院长?”蒋建方把手往桌子上狠狠一拍,指着邓院长,气势完全盖过了邓加荣。
“你……你……”邓加荣一时语塞,原本慈祥的倒挂脸气得发白,粗短的脖子上双下巴不断移动变换着位置,怒目圆睁,盯着这个目无领导的蒋建方。
谁都会被蒋建方现在的态度逼疯的。平时人们总让着他,是看在他年龄比较大,妻子又卧病在床。但案件上怎能由他胡来?
何丽娜一直在看卷宗,见到蒋建方如此凶悍,不得不停下多看了他几眼。在她的印象里,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不过她早有耳闻老蒋脾气大,没想到,脾气如此之大,胆敢这样炮轰邓加荣。
无意间把邓加荣卷进了矛盾的漩涡中。今天他是来解决问题的,超六个月的案件,在“百日竞赛”的第一天就必须要有解决方案。这个案件,快一年半了,上次他与监察室的梅香专程来了一趟,定了最后结案期限,蒋建方没有结案,现在还如此放肆、如此理直气壮,真是反了他。
郭民伟严厉的目光从他凹陷的眼眶中射了出来,直逼蒋建方:“你有完没完?你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能这样吗?啊?”他脸色铁青。
此刻,钱程顿时想起了什么:“哎,何庭长还没有发表观点呢!快讲讲吧!”
现场的气氛缓和了下来,目光全部投向了何丽娜。
何丽娜没有接钱程的话,好像还没有缓过神来,她要捋捋思路。
“不要紧,先谈谈你的看法。”邓加荣的语气明显平静了许多,看得出,他在尽量掩饰刚才的失态。
何丽娜苦笑着说:“我卷宗还没有看完,怕断章取义反而不好。”她明白,这种场合,说什么都不行。
“讲吧!就剩下你没有发表观点了。”郭庭长也附和着。
一道道目光聚焦在了何丽娜的身上,尤其是高江东、蒋建方,都投去了祈盼的目光。
她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很不舒服。她尴尬地微笑了一下:“你们非要我说,那我就说几句吧!”
她坐正了身子,收起了笑脸:“我觉得双方都有点道理,但也没有完全的道理。”
原以为她会说同意哪一方的意见,一开口居然说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北城西陵法院已经这样判了,我们湖滨法院不能改判北城的判决,更不能撤销判决,也不能申请北城中院撤销判决,因为我们湖滨法院没有这个资格与权利。所以,我们法院只能根据现有的事实证据来处理。”
所有人都想听她的直接意见,她偏偏在兜圈子,把大家的心都吊在了那里。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原被告双方现在闹得这么僵,调解是不可能了,况且,原被告之间本来就没有买卖关系,也没有调解的基础。但凭现有的证据,直接判决,是不可能做到案结事了的,只要今天判下去,明天肯定会出现一个上访户。”
“说重点,别绕弯子。”邓加荣不耐烦了。
何丽娜一点也不急,还是娓娓道来:“我认为,这个案件还要延长。”
还以为她有什么高见,竟是这样的馊主意。
“那怎么行,就算我同意,考核小组也不会同意,萧院长也不会同意!这个案件已经把我们法院的考核指标拉下了几个点,你没看这次通报?”邓加荣立即反对。
“是不能再延长了,我们民商条线的考核指标已经触底了。”钱程也不同意。
“你说说具体理由,为什么还要延长?”邓加荣挥手阻止了钱程。
“这个案件的案由是‘垫付款纠纷’吗?”
“是‘垫付款纠纷’。”高江东不解地看着何丽娜,到现在,难道她还没搞明白?
“既然案由是‘垫付款纠纷’,原告为谁垫付了这笔货款?盛昌经营部既不是北城西陵法院判决书上的原告,也不是被告,更不是第三人,华林公司为何要为盛昌经营部垫付钛白板货款呢?从法律上讲不通。”
争论了半天,怎么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盛昌经营部好好地在那里,又不是不能支付或者说是不愿意支付这笔钛白板货款,为何要华林公司来垫付这笔货款?这倒是大家没有想到的问题。
何丽娜的一句话,把在场的法官们带进了法律的思考中。
何丽娜说:“我们先把这个法律问题放一边。就案论案,华林公司到底垫没垫付这笔货款,是合议庭争论的焦点。老蒋已经对执行‘收条’提出了异议,85万元是执行的物还是款,应该有具体的清单。这么重要的证据,原告既然垫付了,提供一下有什么难呢?让人费解的是,老蒋为了这份证据,亲自去了华林公司,原告不但拒绝提供,还拒绝在调查笔录上签字。原告反常的举动,不得不让承办法官产生合理怀疑。”
老蒋听到何丽娜讲到这里,频频点头,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似乎也舒展开了。
“这份证据查清了,案件也就简单多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觉得绷带裹在身上,胸口有点憋气。
“还有,被告到处申冤的‘保证还款书’也要核实,盛昌经营部与鑫木商店132笔的账目也要核对,还有主体问题……”
有人提醒,晚饭已经热了又凉了。
窗外一片漆黑。何丽娜想到了医院里的父亲。
“你的最终意见呢?”蒋法官插了一句。
“我认为,要查清这些问题,不延长,恐怕来不及。”
讲了半天,何丽娜是这样的意见。不过,在场人都觉得,确实有道理。
邓加荣皱着眉头,心里有点失落。今天是抱定结案的决心来的,现在怎么办?结案?案件疑团重重,蒋建方又是这样的态度;案件再延长?他不能做主。
情况紧急,邓加荣立即向萧峰汇报,由他来定夺。
邓加荣让钱程、何丽娜先回法院,自己留下,等待萧峰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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