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丽娜本想用沉默来坚持自己的意见,邓加荣如此咄咄逼人,她没有了退路。她迟疑了一下,把头低着,眼睛看着笔记本,轻轻地说:“上面真要为此事来查我,那我就只能准备向有关部门去汇报了。”
邓加荣气得用手指着何丽娜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像一个庭长讲的话?没有一点大局观念,成何体统!”他的手重重地捶在了桌子上。
“你这是什么话?拘留章建良就没有大局观念?”沈鸿鹏憋不住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请示萧院长,如果他也不同意,我现在就向有关部门去汇报。我倒要看看,发生这样的事情,上面的领导会怎么说,到底要不要拘留?” 沈鸿鹏豁出去了。
沈鸿鹏不依不饶正义凛然的气势,何丽娜投去了敬佩而又担忧的目光。钱程此刻的马脸拉得更长了,眼睛不停地游移在邓加荣和沈鸿鹏的脸上。
“你们真的忘了,我们每个月的工资是谁给你们的,你们这样闹下去,再把全院的奖金闹没了你们就安心了。”邓加荣气愤地离开了会议室。
大约十几分钟后,何丽娜接到了审委会的电话,下午一点,章建良的拘留问题由审委会集体讨论决定。
上审委会?怎么可能?按照法律规定,拘留只要院长决定,无须上审委会。
小杨下午要开庭,审委会记录由汪琳担任。
沈鸿鹏想陪何丽娜一起去。可他不是庭长,又不是案件的承办人,教导员没有资格参加审委会,急得他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他找到钱程,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把法官的心伤了,今后就没法开展工作了。”
钱程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临时决定向审委会汇报,规定要给每个委员人手一份的书面汇报材料,何丽娜没有了准备时间,她只能拿着卷宗,与汪琳一起向八楼走去。
何丽娜明白,此行恐怕凶多吉少。但她没有退路。
八楼的会议室里,几分钟之内,委员们陆续而来,纷纷就座。他们看到脸色难看的何丽娜坐在汇报席上,感到奇怪,分明是商量刑事案件,怎么变成了商事案件?
大家心中虽有疑问,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显得若无其事。其实,破产合议庭集体被打他们早有耳闻。
已经到了14名委员。
邓加荣从容地坐在了主座位置上,西装笔挺,扫视了一下全场,严肃地说:“针对民二庭昨天下午在被告单位遭遇暴力抗法的事情,对肇事者能否采取拘留措施进行讨论,下面由何丽娜汇报事发经过。”
在座的人全都搞糊涂了,讨论拘留问题,觉得不可思议,审委会从来没遇到过。
会议室里有些骚动,有了几声轻轻的咳嗽声音。
何丽娜对这个会议室并不陌生。今天她不仅是以审判长的身份来汇报案情,同时还是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在二十多年的法官生涯里,还是第一次。
她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昨天的事发经过,最后特别强调,合议庭的一致意见:章建良妨碍执行公务,应当对他采取十五日以下的拘留,对建良公司处以1000元以上30000元以下的罚款,并将查封的财产恢复原状。
钱程作了补充汇报,重点介绍了昨天解救及处理章浩林的情况,对章建良是否要拘留,只字不提。
钱程的话音刚落,邓加荣就开口了:“昨天,我接到钱庭长的电话,就立即派人到现场,把章浩林带回了法院。我在会议室看到他时,态度很强硬,根本不承认有上述行为,作笔录也比较困难,证据没法固定。后来又来了两个说情的,还扬言昨天不放章浩林回去,就500人来围攻法院。法院不是怕他们,我是觉得一旦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关键是仅凭何丽娜他们自己的证词,证据不足。所以,就对章浩林进行了罚款并具结悔过的处理。今天,何丽娜提供了病历证明,才知道她的肋骨骨折,要求对法定代表人章建良进行拘留。”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着何丽娜,“中午,传来消息,法院第一次查封的财产,建良公司没有动用,仅是挪动了地方。我听后非常生气,叫他们必须恢复原状。刚才又来电话,查封的钢材已经搬回原处,掉下来的封条也已经重新贴好了,还说谁要不信,现在可以去公司看。我知道,他们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但是,他们现在的态度,足以说明,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认为,既然昨天对章浩林作出了具结悔过和罚款的处理决定,现在再去对法定代表人采取措施,势必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终了,所以,维持稳定是我们法院目前的首要任务,我个人意见,不同意对章建良采取拘留措施。”
以往,院领导总是最后发言,现在,邓加荣的观点如此鲜明,让其他委员们有些为难。
集体沉默,审委会讨论案件难得的冷场。
邓加荣只能点名了,按顺时针挨个发言。
坐在他旁边转角处的是顾局长,昨天,是他亲自把章浩林带回了法院。没想到,费那么大劲带到法院的章老头,居然没有拘留。他是执行局长,又是党组成员,既然让他先发言,也就重新坐正了他有点发福的身体,说道:“既然不用到审委会来讨论的问题来到了审委会,还要我发表意见,那我就说几句。我个人认为,无论当事人是否承认,他们的违法事实是毋庸置疑的,拘留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刚才邓院长也说了,他们已经把查封的财产恢复了原状,封条也重新贴上了,根据这一情节,现在再去拘留章建良就不太合适。我们执行局的人有几个没有被当事人骂过?有几个没被当事人揪拉过?所以,目前的执法环境,我认为,不拘留比拘留更有利。”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开始有人交头接耳。
紧接着,四位委员都只说了一句话,同意顾局长的意见。
还有两个人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词。
这种表态,完全背离了审委会讨论案件的原则,必须说明理由,不能只说同意或者不同意。
何丽娜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一个个局促的表态,心都戳在了一起。
轮到了钱程,何丽娜向他投去了信任而又祈盼的目光。他依然“喝喝”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低声说,他也同意顾局长的意见。
钱程的态度,使何丽娜的眼睛瞬间模糊了,他长长的马脸在泪水中变得朦朦胧胧。
审监庭瘦高的马庭长,故意挺了一下胸脯,笑眯眯地说:“我认为就对章浩林罚款了800元太轻,何庭长的肋骨都给他们打成骨折了,身上还有几处青紫,邹晓义也被打伤了,拘留法定代表人是可以的。”
“我认为应该拘留,仅认识到错了就可以不追究,那我们刑庭的人就没事干了,死刑犯到最后有几个不后悔的?有几个人不承认自己错误的?难道可以不判刑?”刑庭的胡庭长观点鲜明,最后他抬起了那张白净而又严肃的脸补充道,“我们法院的威信之所以远不如以前,就是一次次太软弱了。”
何丽娜抬着泪眼,看着勇气可嘉的法官同行,心存感激。
轮到少年庭的方庭长发表意见,她的一双凤眼故意不看邓院长,声音柔和地说:“我也认为还是要拘留章建良的。记得我刚到法院时,法院的人少,法警更少,当时法院有规定,只要法官遇到被围攻或者其他紧急情况,在法院的所有人,除了开庭的,都要去现场增援,现场被带回来的肇事者,没有一个不被拘留的。那时候,法院的人到哪儿都受人尊敬,现在到哪儿都不敢说自己是法院的。只要一说是法院的人,别人都会产生一种排斥甚至是对抗的心理来对待我们,冷嘲热讽,好像我们天生就是他们的出气筒。”
“就是,法院再这样下去,威信还要下降,我认为要对章建良采取措施,这不仅仅是针对一个章建良的问题,我们法院每处理一个案件,都起到一个导向作用,人都被打伤了,还说证据不足,如果不处理,我看是要凉了一批干警的心。”声音洪亮、身材高大丰满的金艳副院长表明了她的观点。她虽然是个女院长,但她平时敢说敢为,爱憎分明,一副大男子的风格。
金院长的话使何丽娜的心头一热,一行热泪滚了下来。
最后是另一位副院长发言,他也认为法院应该树立威信,像潘美琴那样的上访专业户再不能产生。
到场的十四名委员全部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邓加荣看了一下笔记,刚好是七比七,加上自己,也就是八比七,好险!
少数服从多数是审委会讨论案件的原则。这样的结果,在何丽娜的预料之中。可此刻,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毫无顾忌地淌在了她瘦小而又苍白的脸上。
她起身离开会议室,突然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人们一阵慌乱,旁边的汪琳和马庭长把何丽娜扶起。她慢慢醒来,坐在地上,无声的眼泪,从她那双美丽而又委屈的眼中再次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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