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人们还没有上班,沈鸿鹏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手里拿着材料,像铁塔般站在了邓加荣的办公室门前。
邓加荣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了沈鸿鹏,眉头无意间皱了一下。
他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到他的跟前,问:“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沈鸿鹏最看不惯他明知故问的酸样:“等你签字,昨天你手机没电,联系不上你。”他故意把“没电”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全院干警“百日竞赛”期间不准关机,哼!一个副院长,关键时刻居然失联。
他跟着邓加荣一起走进了办公室。
沈鸿鹏将两份决定书递给了邓加荣,一份是章浩林昨天800元的《罚款决定书》,另一份是对章建良的《拘留决定书》。
邓加荣的脸沉了下来,倒挂的脸上露出了双下巴。稍许,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在《罚款决定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他把签好字的《罚款决定书》和没签字的《拘留决定书》一起往沈鸿鹏跟前一推:“昨天已经罚款了,今天就不再拘留,你是教导员,不要与他们一起胡闹。”
“什么胡闹?不拘留章建良,我都想不通了,你叫我这个教导员怎么去做工作?”沈鸿鹏反问道。
沈鸿鹏与邓加荣是同龄人。邓加荣是半路出家的副院长,原来对法律一窍不通,他是到了司法局和法院后,才耳濡目染知道了一些。
沈鸿鹏1979年就到了法院,是法院元老级的人物,在业务上,他一直不把邓加荣放在眼里。
“已经罚款了,一事不再罚的法律原则你难道忘了?”邓加荣很生气。
沈鸿鹏哭笑不得:“是对章建良进行拘留,不是昨天的章浩林老头。”沈鸿鹏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过,语气还是比较强硬。
“不是一个事情吗?昨天没经过我同意就对章浩林进行了罚款,我都没有追究你们的责任,补签给你了,现在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他一脸严肃,用力把笔往笔筒里一插,看也不看沈鸿鹏一眼。
“什么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这个章建良必须拘留,不拘留则不能平民愤。”沈鸿鹏的牛脾气上来了,再次把《拘留决定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邓加荣不睬他,起身打开茶叶罐,就往自己的杯子里放茶叶,准备泡茶。
“好吧!你不签,我去找萧院长!”他气呼呼地离开了,向隔壁萧峰的办公室走去。
萧院长的办公室门关着。沈鸿鹏敲门,里面没有声音。他用力一推,门是锁的。
斜对面监察室的梅香出来了,甩着她的一头披肩秀发,笑眯眯地告诉沈鸿鹏,萧院长在北京参加院长轮训班,要明天才能回来。
沈鸿鹏“哦”了一声,猛然醒悟。他被气糊涂了,竟然忘了这事。
他站在萧峰办公室的门口想了一下,拿起手机直接打给了萧院长。
萧峰在电话里很严肃地对沈鸿鹏说,邓加荣作为一个分管副院长,应该处理好这事。他说,会再给邓加荣打电话。
沈鸿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闷坐在那里,琢磨着邓加荣反常的举动究竟是为什么!
钱程也觉得有些蹊跷,邓加荣的态度使他感觉到了案件以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一个多小时后,邓加荣慢吞吞地来到了沈鸿鹏的办公室,承认自己早晨说话有点激动。随后,又说了一堆顾全大局维持稳定的大道理。
沈鸿鹏耐心地听着,心想:有些人要是不说几句官话、套话,就不能显示自己是领导,就不能显示领导的权威。
几分钟后,邓加荣终于说到了主题上,他的意见:章建良不能拘留。理由很简单,稳定压倒一切。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别再多生事端,“百日竞赛”还剩下不到一半时间,把各项指标搞上去才是硬道理。
院长大人的谆谆教诲终于完了。
沈鸿鹏冷冷地说:“你说得道理我懂。现在何丽娜的肋骨都断了,再不拘留章建良,我还怎么做庭里的教导员?要搁在以前,不是拘留的问题,而是判刑的问题。”
邓加荣火了,分明是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那你把何丽娜叫来,我来对她说。”
沈鸿鹏不由分说,拿起电话,打给了何丽娜:“何庭长,我马上派人去接你,邓院长要找你谈话。”说完就挂了电话。
邓加荣被气得脸都歪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决然走了。
中午时分,何丽娜被接到了法院。她穿了一件黑色毛衣,外面是一件淡烟灰的短风衣,衬着她的小脸更加苍白无华。
午饭过后,民二庭的庭务会在邓加荣的主持下召开了。他绷着严肃的脸,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坐在会议室主座位置上,看着两旁的三位庭领导,越看越气,到庭里开这样的会,心里窝囊。
他没有开场白,张嘴就批评他们没有大局观念,没有把维持稳定摆在首位,说到底没有政治敏锐性,昨天一旦500人围攻法院,造成的负面影响,这个责任,谁能担当得起?他的手指在会议桌上敲得“咚咚”响。
钱程与何丽娜眼睛低垂,默默地看着会议桌。沈鸿鹏把眼睛看着北边的窗外,心里的反感无法掩饰。这哪是谈话?分明是批斗会,在批斗昨天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对章老头进行了罚款,现在还要把事态扩大,眼里哪还有他这个副院长?
邓加荣把潘美琴上访专业户作为例子,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番,作为庭领导,把所有精力放在办案上,把各项指标搞上去,只有把最后三名的帽子摘了,才是硬道理。
他先声夺人,气势如牛,足足十几分钟,才口气缓和了一点,意味深长地说:“我不是不同意拘留章建良,从内心来讲我也想拘留他。但是,证据对我们来说还不够充分,谁能证明第一次查封的封条是他撕的?谁能证明钢材是他指使处理的?还没有调查清楚就去拘留,我们不是违法是什么?何庭长是被打伤了,但已经对打人的章浩林进行了罚款,最主要的是,法官被打,我们法官成了事件的当事人,自己的证词还有用吗?所以,我们没有过硬的证据就抓人,今后他们会善罢甘休?出来后肯定会到处上访,到时,上级法院要来查,检察院要来查,政法委要来查,人大要来查,你们说,为了现在的一口气,今后要花多少精力来善后?仅写汇报材料一项就够你们受的,当今社会,法官受点委屈算什么?你们看看,全国受委屈的法官多了去了,别说是被人打的,被人冤枉入狱的、被人打死、打伤的哪样没有?做法官,这点耐受力都没有,还当什么法官?亏你们还是庭领导。”说完,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藏青色的西装,以示权威。
“你说完没有?”沈鸿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你要是说完了,那我说了。”
“你讲!”邓加荣没有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刚才讲的一番话,我不爱听,不客气地说,全是废话。什么叫我们不能证明自己?什么叫法官就应该受委屈?你这是哪儿来的理论?法院连自己的法官都保护不了,还能维护谁的权益?我的观点,章建良一定要拘留。”他强压心中的怒火,尽量控制着说话的语气,但还是咄咄逼人。
“这是什么话?是一个教导员该说的话吗?”邓加荣的面子完全被他撕碎了,又奈何不了他。沈鸿鹏刚想反驳,邓加荣气呼呼地看着钱程,没好气地说,“你的意见呢?”
邓加荣刚才的理论,钱程自然不能苟同。他完全混淆了公务行为与个人行为的区别,混淆了公务证言与个人证言的区别,混淆了公务证言优于其他证言的法学理论。可他是邓副院长,在座的几个人中,自己的年龄最小,沈鸿鹏可以与他针锋相对,自己还不行。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只要何庭长没有意见,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何庭长!你的意见呢?”邓加荣口气强硬,逼她表态。
何丽娜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委屈,肋骨在隐隐作痛,没有关心与问候,反而是口若悬河的批评与指责,这种心灵深处的疼痛远比肉体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现在,他用这种语气逼她表态,意图明显。
放弃?不!自己的心在呐喊、在挣扎、在抗拒,这不仅仅是自己受伤的问题。昨天,她想了一晚,如果再这样下去,邹晓义这个案件还怎样审下去?下次开庭还怎么开?伪证问题还怎么查?怎样面对原告方迅公司?别说法院保护原告的人身安全了,合议庭的法官集体被打都没有说法,这难道仅仅是伤的三位法官的心吗?不!是失去人们对法律的信赖,最终失去的是司法权威。
此刻,她内心狂澜,表面镇静,低声说:“我同意沈教导员的意见,应该拘留章建良,是他这个法定代表人指使或者说是放任了事态的发生,不但要拘留他,而且还要对建良公司进行罚款,并责令将查封的财产恢复到原状。”
邓加荣的脸彻底被气歪了,手指着她脱口就说:“你就不想想后果?就不怕人大、政法委来查你?就不怕检察院以徇私枉法公报私仇来找你谈话?”
邓加荣如此高压的态度,何丽娜的头“嗡”了一下。她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再冷静,他是领导,领导批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你说,别不说话!”邓加荣逼她重新表态。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何丽娜。沈鸿鹏为她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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