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丽娜大声说:“账上的钱?账上要有钱,清算小组为什么不给?我不知道刚才是谁说的,我不怪你,破产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赖账!但是,是在法律规定范围内的合法赖账,而不是说债务人有钱不给的赖账。你们听清楚了,法律规定是要把债务人的全部资产分给所有债权人,是在债务人的资产全部偿还后还不够的情况下,债务人才可以不付,确切地说,不是不付,是债务人一无所有不能付了。”
何丽娜说到这里,吸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说:“现在我来讲讲总公司账上的钱。你们工作了几十年的公司到底有没有钱?也许有的人知道,也许有的人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我现在说几句。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对我们外贸企业的影响我不讲,因为你们是行家,今天我只讲几个数据。”
何丽娜说到这里,略作停顿,镇定自若地娓娓道来:“通常情况下的企业破产,是企业自己认为资不抵债,将企业的全部资产进行审计评估后才向法院申请破产,是打有准备之仗。而外贸总公司破产,恰恰相反,是银行债权人申请的破产,就一个建行,外贸总公司就欠10.31亿元!现在四大银行一共申报了15.72亿人民币,企业申报债权也已经到了3920多万元,这还是到今天的数字,债权的申报材料还源源不断地向清算小组寄来。”
“问题还远不止这些,外贸总公司宣告破产了,下属的六个子公司乱成了一团,像星港仓库、湖滨针织厂、金达服装公司等,有的本来就停产了半年之久,现在,这六个公司的账面上,无不亏损严重、资不抵债。”
“当然,外贸总公司的账上还有83150元现金,账上的应收款有1000多笔,近7亿元人民币,其中涉及23个国家的应收款就有5亿多,这5亿多的应收款中,在时效内的只有六分之一,即不满1个亿,其他的都过了诉讼时效。国内的应收款是1.5亿元,在时效内的,也只有四分之一。这些应收款到底能收回多少,现在谁也说不清。当然,还有库存商品近800万元。4000多只骨灰盒占库存商品的一半,一只骨灰盒的价格从500元到5000元不等,就算平均1000元一只,就是400多万元。”
何丽娜说到这里,神情严肃而又痛心:“这批出口的骨灰盒是专门定制的,已经退回来两年了,现在还在仓库里,由于花纹款式不符合中国的风俗习惯,清算小组的老林他们,已经把我们整个江州地区,甚至沪宁地区的火葬场都跑遍了,别说是卖给他们,就是白送,他们一看白乎乎怪怪的骨灰盒就连连摇头。几天下来,一只骨灰盒没有卖掉,反而倒贴了差旅费。”
下面发出了轻轻的唏嘘声。
“账上的8万多元钱,不是不给你们,是不能给,这钱必须要先维持清算小组的费用,这么多信件要寄,没有钱不行,去收款,没有路费不行。审计、评估也要钱,就这笔钱,还是县领导出面协调,还欠着没付。”
“我不相信只有这点钱,别骗人!”又是赵红英尖叫的声音。
何丽娜看着她严肃地说:“谁不信,散会后请到财务上查看,要是还不相信,你们这几天可以与清算小组一起上下班,对清算小组的工作进行监督检查。看看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账上到底有没有钱,是否把钱故意藏起来不给你们。不过,我在此声明,清算小组不能付给你们任何劳务费,为什么?因为没有钱!”她的语气坚定。
“你说了半天,今天我们只能回去饿肚子了?是不是这个意思?”还是土地婆赵红英的尖叫声。
“当然不是!”何丽娜说,“我之所以刚才说了这么多,是让你们知道,目前总公司确实没有钱,虽然总公司还有些财产,但来不及变现,有的也变现不了。怎么办?县政府领导考虑到大家的实际情况,前后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就现在,李组长还在与县领导商量职工安置方案,而且已经做了好几家企业的工作。现在是市场经济,不是哪一个领导可以用行政命令强迫企业一定要接收你们。不过,刚才传来了好消息,上次我参加起草的安置方案,已经通过,文件明天下发。”
整个会场很安静,人们竖起了耳朵,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这位瘦弱的女法官。
“文件要明天下发,在此我不想多说,现在我要告诉大家,政府为了你们能更好地得到安置,给出了许多优惠的政策,特别是接收企业,接收的人员越多,得到的减、免税的优惠政策就越多。”
“文件的出台到实施还有一定的时间,就像总公司的财产变现需要时间一样。县领导很清楚,你们不仅仅是生活困难,最主要是心里没有着落,心在发慌。你们想到的,领导早就想到了,而且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现在我郑重地告诉大家:县政府临时协调借用的救急资金,已经到了我们清算小组的账上。这笔资金,等总公司的财产变现后及时归还。”
何丽娜说完,往台前走了几步,从沈鸿鹏和王副组长手里分别接过了两张纸,看了一下说:“临时借来的资金只有330万元,而公司欠职工的工资、医药费、公积金、集资款就达到600多万元。大家听好了,钱只有这些,今天是不可能把你们的问题全部解决的。但无论怎样,每一位职工,只要是在应付范围内的款项,都会解决一部分,剩下的部分,今天不能兑现的,等公司的资产变现后,立即支付给大家。我向大家保证,你们的工资、你们的医药费不会少你们一分,只是时间问题,你们需要有一点耐心,也要有一点信心,你们要相信,政府不会看着你们饿肚子而不管的。”
会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随即掌声一片。
“我们的集资款呢?”胖乎乎的赵红英又叫了起来。
“集资款今天也能解决一半。”何丽娜回答,然后心情沉重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慢慢地说,“你们都是公司的职工,都为公司出过力、流过汗,现在公司破产了,在座的各位,谁要愿意把公司的物资抵款一部分,我代表清算小组感谢你们,像空调、电扇,办公桌椅,尤其是仓库里几百万的服装,哪怕抵一件衣服,也是你们为公司出最后一份力。谁不要物品的,绝不强求。我在这里郑重承诺,谁变现到的钱,公司优先支付你的安置费。谢谢你们为公司挑担子,减轻清算小组的工作量。”
下面一阵骚动,交头接耳。
“下面我宣布——”何丽娜故意停顿了一下。
整个会场又恢复了平静,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急切地看着何丽娜。
“今天,公司拖欠你们的工资优先支付,然后是51人的医药费,今天你们拿着报销的发票,按照以往报销的规定,到三楼财务科有多少报多少,今天没有带发票的,不要紧,完全可以明天或者后天来报销。”
下面有人高兴地喊出了“好!好!”的声音。
何丽娜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继续说道:“37户集资款,拿着原始依据,到二楼小会议室去办手续,今天可以拿到本金的一半,还有一半本金等财产变现后再兑现。但要申明一点,不支付所有利息。”
“能把本金全部拿到,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有点激动。
“今天我只带了复印件,能不能拿?”
“不能,因为剩下的一半,统一由清算小组出具依据,原来的依据全部收回,只要是今天答应的所付款项,以后几天内都可以来办理。”
随后,何丽娜对其他事情也一一作了安排。特别是职工安置问题,叫他们少安勿躁,县政府的文件明天下达。
此刻,夜幕笼罩,闹哄哄的会场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有人去了行政大楼拿钱,有的直接回了家。最后只剩下二十多人,他们是住房挂账户,最多的一户要交外贸总公司30多万元房款。他们这些人的工资与医药费暂不支付。因为他们涉及到公司的奖励等政策,到底要交公司多少钱,待清算小组逐笔对账后再定。
何丽娜看着渐渐离开的人们,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汪琳、邹晓义开庭结束后就赶来了。
沈鸿鹏、陈坤宇和邹晓义在财务室里忙开了。老陈看着手拿现金支票的人们,总要提醒一声:“支票拿好了,上面的印泥还没有干。”一会又招呼他们排好队,俨然像个热情的志愿者。
汪琳在昏暗的大会场门口等着何丽娜。
何丽娜从汪琳手里接过手提包,穿过黑乎乎的大院,朝对面的办公大楼走去。她包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的声音。一看,已经有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周浩的。
“哎!法官大人,现在几点了?我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电话里,周浩不无抱怨。
“你等我?等我干吗?”何丽娜一脸茫然。
“哎?你这人怎么会这样健忘?!不是讲好一起吃晚饭的吗?”
“有吗?一起吃晚饭?”她还是想不起来。稍停,她笑了起来,好像有那么回事,但她当时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挂了电话。原本想下车后给他回一个电话,谁知,一到这里就被人围住了,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这里走不开,今天真的不行。”
“你再忙,饭总得吃吧!菜都点了,叫我一个人吃?”又传来了周浩不高兴的声音。
“真的不行,我现在还在外贸公司呢!”
“不好吧!你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何丽娜想不起来!
走在前面的汪琳笑了,停住了脚步,站在楼梯的台阶上说:“何庭长,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这么美好的特殊日子。”说完“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用手往下一摊,做了一个让何庭长下去的动作:“请!别让人家等急了!这里有我们在,你尽管放心去吧!”说完又抿着嘴“咕咕咕”地笑个不停。
“你瞎嚷嚷什么?说得我真有什么似的。”说完,才突然意识到电话还在通话中,她赶忙说:“真的不好意思,我这里真的走不开,对不起!对不起!”立即挂了电话。
“还不快走?”何丽娜催促着前面台阶上的汪琳。
“还真不去呀!”汪琳还在笑。
两人继续往上走。二楼,走道里闹哄哄的。清算小组的一个小伙子在忙着核对与打印欠条,王副组长负责盖章,另外一个中年男子负责让每一位职工在登记簿上签字。
韩磊的声音传了出来:“今天总算可以拿到一半,也不知道另一半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一点时间能拿到就不错了,就怕剩下的没有了。”胖胖的赵红英手里拿着刚换好的手续大声嚷嚷。她叽里呱啦到三楼拿钱去了。
她一走,整个二楼明显安静了许多,十几个人排着队,各自诉说着再就业的困惑。
三楼就显得拥挤一些,医药费的审核与算账比较慢,又只能会计一人开现金支票,别人插不上手,所以,速度缓慢。有些人等不及已经回去了,准备明天再来。
夜色已浓,人走得差不多了。大家都饿了,尤其是何丽娜,浑身发软,手有点发抖。
小会议室里,每人一碗方便面放在了桌上。老陈和邹晓义手忙脚乱地泡着方便面,没几分钟,就听到了老陈开饭的吆喝声。
法官们与清算小组的成员坐一排,会议桌的对面是几个暂时还没有拿到钱的职工。所有人都像饿狼,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方便面,场面壮观,香味浓郁,方便面特有的味道弥漫到了整个楼层。
九点多钟,职工们走了,法官们也该回家了。
汪琳自己开车直接回去了。
何丽娜的汽车在夜幕中穿梭,坐在副驾驶上的老陈,把北半球的头发轻轻往南半球上捋着,庆幸今天总算平息了事态。
沈鸿鹏自言自语:下一步的职工安置,才是矛盾的焦点。
邹晓义比较内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议论,沉默不语。
法院到了。保安看到是何丽娜的汽车,笑嘻嘻地迎上前来:“到现在呀!有人送蛋糕来给你了。”说完,小跑着回到门卫上,拎着一盒蛋糕递到了何丽娜的车窗前。
老陈笑了:“好啊!谁这么体贴?知道我们今天没吃饱,就把点心给送来了?”
沈鸿鹏打趣地说:“老陈,你也太馋了吧!你能吃出人家的那个味道?”
何丽娜无语了,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行。她接过保安手里的蛋糕,递给了老陈。
老陈笑呵呵地说:“我不管什么味道,只要能吃就行。”
慢悠悠的电动门已经移到了中央,何丽娜的汽车开进了幽暗朦胧的大院。
老陈拎着蛋糕走在前面,故意提高了声音:“我的手酸了,大家快来,不吃白不吃啊!”
一盒精致的蛋糕,在老陈法官的热心帮助下,就那么几下,立刻变得支离破碎。
大家吃着蛋糕,饶有兴致地打听着何丽娜的浪漫史。何丽娜有口难辩,身份证上今天确实是自己的生日,但那是农历。前不久在超市买了个电热水壶,可以抽奖,周浩热心代劳,那天,他拿着身份证高兴地说:“你的生日快到了,我们好好聚聚,我来安排。”何丽娜一听急了,当即反对,一大把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
周浩傻呵呵地笑答:“我知道、我知道。”谁知,他今天真搞那么一出,没事找事送什么蛋糕。别说不是何丽娜的生日,就算真的生日,她也认为两人的关系还没有到一起过生日的份上,现在倒好,搞到院人皆知的地步。
在大家的嬉笑声中,半盒蛋糕被消灭了,剩下的半盒蛋糕,邹晓义带回了家。
寂静的大院里,秋风阵阵,随风飘来了一缕缕甜甜的桂花香味。
紧紧张张的一天过去了,何丽娜摇下车窗玻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的甜甜的空气,开出了法院的大门。
汽车穿过了宁静的街区,消失在了灯光闪烁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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