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闹法庭(六)

婚姻成了她目前最大的难题,最近介绍了一个小伙子,家里开了一个小公司,见了几次面,感觉还算不错。“百日竞赛”开始后,两人快一个月没见面了,几天前就约好,今天两人一起吃晚饭,偏偏碰上这般窝囊事,被章老头给搅黄了,心里特别郁闷。

她梦想中的法官,怎么会是每天埋在卷宗堆里,每天有开不完的庭,写不完的法律文书,案件不是越办越少,而是越办越多。

她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情绪激昂地开始了她的法律民工论,说着说着,她一声叹息,说她这个法律民工,还不如农民工,起码他们加班加点老板还发加班工资,谁要不发,还有维权这把尚方宝剑。法官呢?不但是“白加黑”,还要“五加二”,虽说“百日竞赛”期间没有休息日是特例,可在平时,电脑上的红灯一亮,谁能不加班?

她又干了一杯啤酒,似乎有了几分醉意,借着酒劲,更加肆无忌惮:“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我们苦点累点也就算了,好歹是我们当初的选择,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我读了七年的法律,我梦想中的法官,我敬仰的法官职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案件的当事人可以如此践踏法律,如此挑战司法权威,法院还不敢对他们采取措施,这不仅仅是伤了我的心,是伤了所有法官的心,这是我们法官的悲哀,是法院的悲哀。法院是什么地方?是惩恶扬善的地方,是国家的机器,如果法官自身的权益都得不到保护,法官又怎样去保护老百姓?这不是很可笑吗?”

邹晓义也被汪琳的慷慨陈词感染了,触动了内心深处的神经。原以为法官很神气、很神圣,到了法院才知道,与当初的想象相差甚远。到湖滨法院七年来,他很努力,也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第一天到法院报到、第一次穿上法官制服、第一次穿上法袍开庭的情景就在眼前。如今,被人敬仰的法官、一个正义化身的法官,在法庭上被当事人当众撕法袍、当众撕毁法庭笔录。这个章老头撕毁的是什么?是撕掉的中国司法正义的重要器物,是整个案件的证据之王,他亵渎了法律的神圣和权威。邹晓义的心在流血。

小杨看着何丽娜,胆怯地说:“何庭长,你今天为什么不拘留章浩林?他这么凶。”她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刚才章老头凶巴巴的样子真的吓着她了。

何丽娜装没听见,拿起酒杯又要喝酒,被汪琳一把抢下:“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反正哪儿都是睡。”何丽娜去拿汪琳手里的酒杯。

“嗞嗞嗞……嗞嗞嗞……”,何丽娜的手机在震动。她拿起电话,一看是钱程打来的:“钱庭,是我,什么事?”

“你在哪儿?”电话里声音急促。

“我在吃晚饭,就在法院旁边的小吃店里。”何丽娜慢吞吞地说着。

“小杨在吗?”钱程的口气明显不对。

“在!怎么啦?”

“怎么啦?快看网上。你们立即回法院。”钱程命令道。

这才多久?还不到半小时,谁这么高效?

何丽娜想到了高玉红的手机,疏忽了,估计传到网上了。

汪琳和小杨拿起手机上网搜索。果然,网上除了法庭上汤方迅和章浩林一群人剑拔弩张的图片外,还赫然写着醒目的口号:“是什么魔力使湖滨法院的何丽娜、邹晓义如此胆大妄为?”下面列举了八大罪状,每一条还有详细的解释:为何案件还没有开庭就到建良公司查封财产?其目的就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为原告胜诉扫平道路;为何要求法官回避法院置之不理?其目的就是为原告硬帮到底;为何开庭不发传票?目的就是不给被告申辩的机会;为何违法开庭还要扬言拘留被告的代理人?其目的就是逼迫我们服输走人;为何……

看到这里,法官们的脸都变了,本来没拘留章老头一肚子委屈,现在被反咬一口,谁还吃得下?

这种语言风格,这种措辞,必定出自著名的维权大律师之手。

汪琳义愤填膺,邹晓义摇头叹息,杨婷婷一脸疑惑,何丽娜低头不语。

邹晓义的电话响了,是原告汤方迅的电话,他的声音既紧张又气愤。邹晓义示意汪琳别出声。

“邹法官,刚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恐吓电话,叫我不要得寸进尺,否则吃不了兜着走,要我保管好自己的身体,不要一不小心少胳膊断腿的。”

“听清是谁的电话?”邹晓义赶紧问。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就挂了电话。那个声音肯定不是章建良父子的。邹法官,我没有得罪任何人,我敢肯定是建良公司的人。他们既然这样说,你们法院要保护我的人身安全。一对一我不怕,但他们不按规矩出牌玩阴的,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是防不胜防。”

案件在法院,汤方迅请求法院保护,理直气壮。

真是一波未平又起波澜,这些情况,必须向领导汇报。他们离开了饭店,一行四人沿着昏暗的路灯,匆匆朝法院走去。

黑漆漆的大院里,办公大楼上的灯光错落有致,何丽娜朝五楼东头看去,钱程的办公室里果然透着灯光。

钱程见到何丽娜进来,劈口就说:“邓院长再三叫你不要拘留、不要拘留,你还拿着没有签字的《拘留决定书》吓唬他们,说什么非要拘留不可,现在好了,闹得满城风雨,怎么收场?这不是引火烧身吗?一个潘美琴上访还不够,现在再闹出个极品章老头,今后我们庭还要不要办案了?年底还要不要奖金了?”钱程非常生气,一点也不留情面,这是他到民二庭以后,第一次当众批评何丽娜。

邹晓义仿佛没有听清似的愣在了门口,镜片上反射出了两道白光。

汪琳是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钱庭长,继而转身看着何丽娜,觉得自己听错了。

小杨也呆呆地看着何丽娜,脑子突然失灵。

钱程的质问,何丽娜没有理会,直接走到他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等着他把气撒完。

大家都坐了下来。

钱程一听到原告汤方迅又接到了恐吓电话,气不打一处来:“明知道他们的律师上个月发动几百号人集体上访,你们还不小心,现在好,你们说怎么办吧!”说完,他生气地看着邹晓义。

邹晓义没有想到自己的案件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种极品当事人,虽说在法院并不鲜见,但也不是每个法官每年能碰上的,想不到,自己处处小心翼翼还是中彩了。他彻底郁闷了,低着头,无法回答。

钱程打开网页,一张湖滨县人民法院的传票赫然在目。

“小杨,你过来,这张传票是怎么回事?是你发出的吗?”钱程很严厉。

小杨颤巍巍地走了过去,是一张发给建良公司今天的开庭传票。

“你看看,怎么开庭日期与开具传票的日期是同一天?他们说今天下午门卫才收到传票,你看,还有门卫的签字。”

小杨傻了,不知所云。9月26日晚上,所有开庭传票及出庭通知都是统一发的,北京的、深圳的都收到了,建良公司为何没有收到?传票日期有错,她不知究竟,一头雾水,难道是那天太晚笔误了?

邹晓义把卷宗拿来了,卷宗里传票存根上的日期是对的,他也糊涂了。

汪琳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完全没有了刚才吃晚饭时的豪言壮语,不敢正眼看何庭长,觉得自己刚才太鲁莽错怪了她。

何丽娜见到他们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特意提高了声音,语气坚定地说:“造成今天的局面,是我的责任,是我这个审判长没有把事情处理好。他们成心要闹,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我们不怕。要说怪谁,要怪就怪我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原则,没能说服邓院长把章浩林拘留了。这不是什么出不出口气的问题,而是司法权威的问题,要是国家发展到任何人都可以挑战司法权威,那么,国将不国。”

邹晓义看到何庭长如此担当,心里一阵安慰,说:“应该是我的责任,是我这个承办人工作没有做好。”

汪琳觉得刚才冤枉了何庭长,心里很愧疚,现在何庭长又这么说,心里更不好受:“我们没有错,他们在网上胡说八道就怕他?真是没有王法了,他们会上网,难道我们就不会上网?”

“不要胡来,还嫌闹腾得不够?”钱程把脸一沉,声音冷峻。

汪琳把头一歪,头上的短发随之一甩,眼睛看着旁边的墙角,撅着嘴,不吭声。

钱程拉着马脸,态度生硬地对杨婷婷说:“小杨,你把那天发传票的经过写一份书面材料,同时写一份检查,明天早晨一起交给我,我要向邓院长汇报。”心想,造成这样的后果,不趁机杀一杀书记员粗心的毛病,不知道今后又会怎样。现在,就这个笔误,被告是大做文章,误导不明真相的网民,造成了今天的开庭当然无效的结论。

何丽娜想起来了,那天晚上,自己在办公室里写调研文章,已经很晚了,她看到小杨还在发10月10日的开庭传票,就叫小杨早点回去,可她怕“十一”长假来不及。被告请的律师在北京,追加的第三人又在深圳,第二天小杨有三个庭,后天她又要去参加书记员等级考试。

湖滨法院正在进行书记员用人制度改革,谁考试合格,书记员就会像医院的护士那样可以作为终身职业。小杨是一年一订的合同工,俗称临时工,她的工资待遇与政法在编人员相差甚远。法院建立书记员序列管理制度,小杨要通过考试,就有了终身职业。今后法院就会大大缓解因书记员待遇低没有保障等原因而导致书记员紧缺的困境。

杨婷婷的眼睛里浸满了委屈的眼泪,何丽娜见状,就说:“今天的庭开了整整一天,案情已经查清,三天内,如果被告建良公司提供不出相反的证据,合议庭合议后就可以直接判决了。”

钱程再三强调,法院毕竟把日期写错了,被告没有理由还在闹,有一点理由不知要闹到什么程度。今天的开庭到底算不算有效,要推敲。他认为,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重新安排一次开庭较为妥当。

何丽娜听罢,立即反对。建良公司要重新开庭就开庭?这是什么逻辑?即使传票有瑕疵,也不妨碍今天庭审的合法性,写错的是落款日期,不是开庭日期。何况,他们聘请的特别授权代理人高玉红,从北京赶来参加了今天的全部庭审,章建良父子在我们当庭通知后也赶来了,如果他们今天因为没有收到传票而不同意开庭,他们还有一点道理,可他们参加了今天的全部庭审,这样就不存在什么重新开庭的问题。被告如此大造声势,如此胆大妄为恐吓原告,根本不是重新开庭能解决的问题。

不欢而散。

已经很晚了,杨婷婷还在写检查,眼泪滑落在她白嫩秀丽的脸上。

何丽娜躺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翻来覆去,突然觉得硬邦邦的木条,硌得骨头在痛。自从钱程到民二庭后,她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当众争执。

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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