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冬。

谷成县扶摇村。

寒笼大地，万木凋枯，冷霜肃杀残绿，朔风荡尽暖意。

一轮寂寥的红日镶嵌在蓝色的帷幕上，一抹晚霞倾泻而下，从西南洒向东北，将恬静的小山村镀上一层富丽堂皇的金色。扶摇村如梦似幻，到处金灿灿的，活像童话世界。

扶摇人如痴如醉欣喜若狂，纷纷走出庭院，洗脱冬日的沉闷，欣赏这万丈霞光，沉醉其中，不能自已。

“当……当……当……”

村东的土岗上，那口高悬在老槐树枝桠间的大铁钟，突然响起了低沉而又舒缓的钟声。即将在树上栖息的乌鸦，一飞冲天，展翅高飞，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划破了山村的静寂，一头扎进村北日月山的茂林之中，与深灰色的山林融为一体，咻呼，不见了踪迹。

“放……学……了！”

扶摇小学校门口的槐树下，一位身着深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永远插着一支钢笔的清瘦男人，拖着悠长的调子，高声宣布道。

五一班教室里，老师依然在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课文《金色的鱼钩》：

“我把碗端到嘴边，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热气腾腾的鱼汤里。我悄悄背转身，擦擦眼睛，大口大口地咽着鱼汤。老班长看着我们吃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我的心里好像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

……

当我俯下身子，把鱼汤送到老班长嘴边的时候，老班长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端着的鱼汤，头一句话就说：‘小梁，别浪费东西了。我……我不行啦。你们吃吧！还有二十多里路，吃完了，一定要走出草地去！’……”

老师沉浸其中动了真情，红了眼圈，润了睫毛，掏出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

她哪里知道，自己感动了一个寂寞。

眼前那些归心似箭的孩子，早已收拾好课本和文具，做好了放学后冲出教室的准备，只等她一声令下。剩下一半孩子中的大多数，也开始拾掇自己的物品。几个胆大的孩子，故意弄出巨大的动静，引得周围同学侧目而视抿嘴而笑。只有几个学生，与作者共情，与老师共鸣，依旧心无旁骛地聆听老师的朗诵。

罗天浩目不转睛地盯着课文，一边喉头发紧地跟着老师轻声朗读，一边用钢笔不停地在书本上做着标记，画出自己不懂的词语和不会念的生字。

老师读完课文，从自我感动中走了出来，她用柔和的目光扫视一遍教室，最终将目光停留在罗天浩的身上。虽然有些失望，但是也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慢慢地放下课本，小心地摘下眼镜，轻轻地说了声，“放学！”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口里发出的号令！

教室中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孩子们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你挤我抗，潮水般涌向教室门口。

罗天浩活像一尊雕塑，无动于衷，依旧默默地看着书，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天浩，放学了，该回家了！”老师柔情地望着罗天浩，亲切地提醒道。

“高老师，我有两个生字，还认不准！我再读两遍，就回去。”罗天浩抬头望了一眼高老师，怯生生地回应道。

“好！不要太晚哟！天短了，黑得早！”高老师叮嘱道。

“知道了！”罗天浩对着圈画的两个生字，大声地重复了十几遍，眼看值日生快到跟前了，才恋恋不舍地收拾了书包，走出了教室。

罗天浩从扶摇小学的校门出来，走下一段缓坡路，向北再走二十米，然后左拐，沿着村里的东西主干道，一路向西走向村口。

红日低垂，残阳如血，刚好悬挂在罗天浩的眼前。红的刺眼，不知怎的，罗天浩猛然想到了鲜血，不由得一阵阵悸动，心中产生了惊恐。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罗天浩低着头，走得很快，依然能够觉察到道路两边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看，依然能够觉察到身后有人指着他的后背，小声地嘀咕着。

这一切，让罗天浩更加心思凝重，心生恐惧，一种不祥的感觉萦绕脑际，逐渐幻化成可以看见的恐怖场景，压在心头，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来到了家门口，竟然大门紧闭，铁将军把守，院内外死寂一片。

以往这个时候，院门一定是虚掩着的，院子里一定有妹妹罗天娇跳绳时的数数声，厨房里一定能飘来饭菜的香味。可是，眼前的这一幕，竟然如此反常！

罗天浩越想越害怕，突然转身，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大路对面的兰海家。

“海子，你看见我妈了没？”见到兰海，罗天浩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没……没有！”兰海略显生硬，欲言又止道，“你妈她……”

“海子，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快说！”罗天浩有些着急了，使劲儿地摇晃着兰海的胳膊。

兰海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好像是憋着好大一股劲儿，眼睛眨巴着，半天没有言语，想是正在做出重大选择似的。

他沉思片刻，望着罗天浩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天浩，我妈说了，不能告诉你！如果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冲动哟！”

“行！我答应你！快说！”罗天浩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你爸出事了！你妈已经去了青石山，我爹和我妈不放心，也跟着去了！”兰海喃喃地说道。

罗天浩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他稍稍缓过神，一言不发，撒腿就往村东北的青石山方向跑去。

“天浩！站住！你不能去！”兰海在身后穷追不舍，大声呼喊道。

罗天浩哪里肯听，发了疯地往后山跑。

罗天浩在前面跑，兰海在后面追，大路两边围了不少人。有的在默默看热闹，有的在窃窃私语，还有两三个妇女在望着罗天浩偷偷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