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爱春父亲权青山,母亲路银花,在杨光出生以后,往罐儿村走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一来他们老是惦记着这一家三口的艰难日月,闺女苦,杨春也苦,看着这小两口一天到晚那么拼,老两口就尽其所能,能帮一把是一把;二来也顺便多看看闺女跟外孙,还有他们残疾的女婿。虽然看一回心里就疼一回,但隔三差五还是要往罐儿村跑。正是因为这疼,他们才不得不多去看看,这样的日子里,这老两口心中疼并安心着,就是在这矛盾的纠结里,他们往罐儿村就像走马灯一样地走着。每次过来,二老都不会空着手。路银花不是送几个鸡蛋,就是带去蒸馍蔬菜之类的。权青山则经常是背一捆柴火,扛一根木头杠子,或送一把扫帚。到了杨春家里,母亲常常帮着女儿拆洗衣裳,缝缝补补,磨面做饭,拾掇卫生。岳父就尽一个男人的本分,帮着杨春劈柴火,担水,下地把重活粗活全包了。那次两位老人一走进罐儿村,就听说杨春上坡拾柴火,摔成重伤,俩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急匆匆奔杨春屋里去。

杨春呀杨春,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要强了,太倔强了,柴火你大给你送,你哥给你送,我也是隔三差五给你送,又不缺你烧的,你做啥非要上坡?权青山坐在炕沿上,看着满脸满身血痂的杨春,心就不是个滋味。

一天两天靠你们送,一年两年也靠你们送,难不成你们还能给我送一辈子?再说,我总不能坐着䞍吃等喝吧,那活着还有啥意思?杨春脊背靠在炕头墙上,两张伤痕累累的嘴唇在翕动着。

每回上坡,我挡都挡不住他,死活要去。爱春怀里抱着杨光,委屈的泪水从面颊上滑落。

春呀,以后可不敢再恁倔了,大家都知道你的心思,不愿意老是欠旁人的情,不愿意吃红脸饭,可是弄啥都要量力而行,能做多少是多少,做不到的,不要强做么,那样会出事的,你想过没有。是帮你的,都不是外人!你还恁多心。娃呀,你们这个家,再经不起折腾了。常言说,富日子富过,穷日子穷过,只要尽力就中。坐在闺女身边的路银花语重心长。

杨春朝二老苦笑一下说,知道了,大,妈。

回凤凰村的路上,权青山唉声叹气,说当初闺女要是听了咱俩的话,不要嫁给杨春,哪有如今这……路银花打断丈夫的话,啥也甭说,闺女命里有这,躲也躲不过,如今说那还有啥用?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能重新变回生米?还是要多去看看俩娃,多帮帮他们才是正事。权青山说,咱也是一大家子人,咱也有咱的光景不是,总不能天天跟他们在一坨,那咱的光景还过不过了?!路银花说,帮,那肯定是有数的,主要还得靠他们自己。我觉得杨春这娃子说得对,靠别人不能靠一辈子。权青山说,话是这式说的,就凭他俩这情况,一个怀里抱个娃,一个拄个拐子,光景咋能过前去么!唉,真真能把人愁死。

那晚从杨春屋里回到自家,杨兴旺背过崔小菊偷偷哭了一鼻子。满身是血的儿子杨春,深深刺痛了一个做父亲的心。他自责,后悔。他骂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儿子这段时间遭的难太多了,受的症太大了。他练习站立,练习走路,练习做各种活。他知道,娃子身上是蜕了好几层皮哩,脸也瘦得像刀条一样。他不止一回劝过杨春,也尽最大努力帮他,送柴火,送粮饭,油盐酱醋也没少给。他做这些,就是想让杨春日子过得轻松一些,不要自己对自己太狠。然而,他越是这样,杨春就越感到有压力。杨春最不愿意䞍受别人的施舍和可怜,特别是那种带有同情的施舍,带有怜悯的施舍,那样他会活得很没有尊严很没有脸面。他就想自己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获取他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尽管苦累,尽管受罪,甚至流血流泪,然他的心是安然的。相反,天天活在别人的同情和怜悯里,心中反而不踏实,不舒坦,不松快。

一天,杨兴旺改善生活,包了肉馅饺子,让杨雪给杨春送过来。赶巧,那天杨春拄着拐杖在村里遇见了吴幸福在跟几个人说话。吴幸福瞥见杨春一瘸一拐走过来,故意放高声调说,谁最爱吃别人送给它的东西,咹?那还用问,当然是猪,是狗。说着,故意迈过脸,故作吃惊地看着杨春说,哟,是杨春呀,这是要去哪呀?来来,过来喷一会儿!杨春朝吴幸福斜睨一眼,从鼻孔里哼一声,扬长而去。围在吴幸福身边的几个年轻人目送杨春远去,问吴幸福,你咋说话恁难听,人家杨春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吴幸福说,靠他大他妈岳父岳母送这送那,你不觉着丢人?!一个分辨说,你说的不对,人家没有靠,只是一时困难,家人亲戚帮帮他有啥,你把话说的恁难听。吴幸福说,他是不靠,他是一天到晚光知道练这练那,练那有球用!揽的没有洒的多,摔一跤,头破血流,花钱吃药,睡在屋里养伤,还得有人伺候,哪值多哪值少?他就是爱逞能么!另一个说,你这就不对了,前边说人家靠别人送这送那,又说人家爱逞能,这话到你嘴里,咋就变味了?又一个说,幸福的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想咋说咋说么!吴幸福一听,把眼瞪得鸡蛋样,说,你,你们吃杨春啥好处了,都向着他说话!大家对吴幸福的话嗤之以鼻,纷纷一哄而散。

回到屋里,刚好杨雪把母亲包好的饺子送过来,一个竹篦子上放得满满的。杨雪对权爱春说,嫂子,饺子放这了,我走呀。爱春过来送杨雪,杨雪在院子里赶巧碰到走进来的杨春,看他脸色铁青着,见妹子也不打招呼。杨雪问,二哥你咋啦?杨春并不搭话,一瘸一拐径直往屋里走。送走杨雪,爱春返回屋里,眼见杨春脸色铁青,胸脯一起一伏,出气都有些不均匀,就问杨春你这是咋啦,哪不舒坦了?杨春答非所问,指着饺子说,杨雪送来的?爱春说,嗯,让她坐一会她急着要走。杨春不由分说,一下将竹篦上的饺子拨拉了一地。爱春吓得一激灵,说你疯了,饺子又没惹你,你为啥糟蹋……杨春说,我为啥总要靠别人送这送那,不靠他们,难不成就要饿死?!说完,一掀门帘进了里间屋。爱春傻傻立在脚地上,半天不动弹。

贾世超也没少在暗处帮杨春。他怕杨春多心,常常组织几个要好的同学邻居,在暗里帮他。一年秋天,杨春亲自把猪粪从猪圈里一锨一锨起出来,已经累得不成样子,夜里睡觉跟死猪一般。后半夜,圆圆的月亮把山村照得跟白昼一般。贾世超和黑娃,狗蛋,还有两个跟贾世超要好的朋友,用架子车把杨春起出的猪粪连夜拉到他的责任田里。赶天大明,一圈猪粪全部被运往地里,才收罢庄稼光堂堂的地面上,就堆起一座座小“山”。杨春日上三竿才起来,腿和胳膊还酸疼酸疼。他靠在炕头想再歇息一会儿。出门倒尿盆的爱春急火火走回屋,说谁把咱的猪粪偷走了!杨春一听,腾地一下坐直身子说,你说啥?爱春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杨春说,球,还没听说有人偷猪粪哩,我去看看!

正在猪圈边上纳闷的杨春,沿着路上散落的猪粪,一路追到自家责任田里,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吃惊,有些感动,也有些羞耻。他断定这事是贾世超干的。当他站在贾世超门前的时候,大门紧闭,绕到后窗听听,听到如雷般的鼾声从窗口滚出。杨春没有作声,就返回了屋里。像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已经不止一回发生在杨春身上。他心存感激,然更多的,却是内疚中参杂的愤怒。他问自己,我活着,难道就是天天要被人可怜同情施舍?午后,他再次去见贾世超。贾世超说,杨春,你寻我有事?杨春说,不要再装了中不中,不要再扮演救世主了好不好,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也知道你的用心良苦,可是……我劝你今后不要再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来帮我,我不承情,不——承情!我给你说贾世超,如果再有下回,我就跟你翻脸,一辈子不再跟你有任何交往!说完,扭头就走,弄得贾世超十分尴尬。媳妇过来说,热脸贴在冷沟子上了吧,看你还……不要说了!他说的都是气话。也许,我这样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也是个男人呀!他朝媳妇吼着,一看媳妇眼眶里泪水在转动,又换了口气,软软地说,我跟杨春都快三十年了,他的脾气我知道,以后不再这式帮他了,除非他来求我。不过,等他求人,比上天还难!

出了“运粪事件”后不久,贾世超就领着村里一杆年轻人进城打工去了。杨兴旺和崔小菊也因为“饺子事件”,明里不再给杨春家送这送那,只在暗里给爱春些许接济。岳父权青山和岳母路银花,从亲家那里得到一些杨春要强的信息,只在背过他时,为这个家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日子如流水,一晃两年光景。那年端午节,权爱春在厨房做饭,猛然发现盐罐里没有一星盐,他又丢不开手,就对杨春说,盐罐空了,不中你先出去借点?坐在灶膛前烧火的杨春抬起头看着爱春,面有难色。爱春说,咋,你不想去?杨春说,不是,今儿个没盐了,到东家借点,明儿个没油了,再到西家借点,成天老是借这借那,人人有脸,树树有皮,我这脸也是肉长的,整天在人面前蹭来蹭去,我没脸去借。爱春说,你脸是脸,我这脸不是脸,那你做饭,我出去借。杨春说,算了,你知道我做饭不中,故意刁难我不是?是这,我去村小卖部先赊一斤盐,回头有钱了,赶紧还人家,不就是晚给他几天么。爱春说,这倒是个办法,省得你东家西家去求人憨水,看人脸色。

当杨春两手空空铁青着脸一瘸一拐走出小卖部不到十米,他停下脚步,被羞辱被小看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小卖部老板高财旺的话,如一把刀,在戳着他的心:我这是小本买卖,从不赊账!这声音像炸雷,把他震得一晃一晃的。他的脚如灌了铅,死沉死沉,挪动一步都困难。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没迈开第一步,就听身后传来高财旺跟另一个人的说话声。那人说,高老板,盖房子,手头有点紧,先赊一袋盐,过几天款就到了,一到,马上还你。高财旺说,哎哟,是李老板呀,咱俩谁怕谁呀,你腰粗得很,我还怕你不成?!只管拿,一袋不中,两袋。李老板说,高老板,你这人就是大方,回头给你加利息。高财旺说,去你的吧,你这是小看我高某人,啥利息不利息,谁没有个难处,哪一天我有难处了,借你万儿八千的周转十天半个月,你也跟我算利息?李老板说,嘿嘿,那是!高财旺一惊,咹?!李老板哈哈大笑,那是不可能的!高财旺说,我说么,李老板啥时候恁小气过?他们的对话,像无数锥子,戳得杨春心直流血。杨春浑身直打哆嗦。他感到冷,虽然是盛夏的五月,他还是感到刺骨的寒冷。

一年春上,快到了下种的时候,杨春用了三天时间,把圈里的猪粪起出来。可是,往地里运粪又成了难题。自从贾世超等深夜运粪被杨春数落后,后来运粪的活路基本上都是杨兴旺和杨雨承担了。今年,杨春不愿意再麻烦父亲和大哥,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把粪运到地里。夜里,杨春对爱春说,今年这粪再不能靠咱大和咱哥了,他们地里活也不少,总靠人家也不是个长法,咱得想想法子,自己的难,自己做。爱春说也是,年年靠人家,我这脸上都挂不住。那你说,咱咋样才能不靠他们?杨春说,我这腿,不能担不能挑,你一个女人家,那些重活也不能靠你一个人。爱春说,你不中,我不中,那咋弄?杨春说,我想,我想买辆架子车。爱春愣了一下说,事倒是好事,可是,可是买车的钱从哪来?杨春一时说不上话来,脸上愁云密布。爱春说,前些日子,我大悄悄给送来五十块钱,我没舍得花,可是这也不够买车呀?杨春一听岳父又给悄悄送钱,就说,你咋能老接咱大的钱?他日子过得也不轻松,咱不能,不能老要人家的钱。爱春说,我不要,他死活不中,还不敢让你知道,他怕你知道了,又要骂我。一股暖流从杨春心里流过,暖暖的,酸酸的。杨春说,我,我这不是顾惜咱大咱妈么,你说咱们年纪轻轻的,还要靠老人活着,他们把咱养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该咱们尽孝了,却指望不上咱们,还要为咱操心受罪。爱春说,咱不是在难处么,他们能眼睁睁看着咱光景过不前去?哪个做父母的,不是为了儿女把心都操碎了?说着,眼眶里就湿湿的,鼻子酸酸的。既然是这,那我就舍舍脸,出去借点钱,加上这五十块,买辆架子车!杨春又说,咱大咱妈,咱哥咱妹子,你那边咱大咱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已经借过的亲戚朋友也不能再张这个嘴。爱春说,那你跟谁借去?杨春说,我自有法子。

第二天,杨春在心中盘算来盘算去,想好了见面要咋样说话,第一句说啥,第二句说啥。当要出门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不决了。借盐的经历又在他脑海里重现,让他将要迈出的脚步,蓦然间变得异常沉重艰难。他横了横心,对自己说,管他的,就厚着脸,去跟他张个嘴,给了,是人情,不给了,算我没说。他径直朝叔伯兄弟杨占有屋里走去。

哥,你来了?

嗯,来了。

有事?

嗯,有事。

啥事?你说。

事也不大……

不大是啥事?你说呀。

嗯,是这,我想买个……

买个啥?

买个架子车。

买架子车?!这是好事呀。这还用跟我商量,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不是,不是跟你商量。

不跟我商量你来给我说做啥?哦……你是……

嗯,我是想,想……

哦,哥,你不说,我也猜个八八九九。

杨春尴尬地笑笑,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杨占有。半晌,杨占有只闷头吃烟,一口接一口,在那里吞云吐雾,若有所思。

我猜,你肯定过不了我嫂子那一关,她不叫你买!?

杨春满脸希望一扫而光,又爬上满满的失望。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僵持了两分钟,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张口说话了。

兄弟,你猜的不对!

不对?那一定是咱大伯拦挡你了。要说,你腿不得劲儿,应该买辆架子车。

我也是这式想的。可是……

可是啥?屋里人没眼光,怕花钱,是不是?

不是不是,是没有……

没有啥?没有聚在一坨商量?这个好说,不中我帮你把他们叫到一处说说,动员大家支持你。

兄弟,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伯说,我,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要说也是,你也分家另过了,没必要啥事都跟他们说。

不是,他们一知道,又要给……不是,兄弟,我是想借你几个钱……

杨占有瞬间不说话了,把烟袋锅在门坎上磕得咣咣响,眉头拧成一疙瘩,脸上肌肉僵僵的,半天,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嘿,你咋不早说嘞,夜儿个,我才去信用社存了死期,总不能夜个存,今个就去取吧?!

虽然在春天,但杨春却感到像掉进了冰窖雪洞里一样,冷得他牙齿咯咯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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