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项土地新政的实施,在渴望填饱肚子的农民中激发出的巨大能量,这能量是无法估量的,也是没有办法计算的,它源自于土地主人内心那种对于土地的高回报欲望和满满的期待,这是在填饱肚子即可的欲望之上,又生出两只要飞得更高更远的翅膀的希望之鸟,只要前方有一线光明,他就能展翅高飞,并且向着光明的原点,拼命飞去。然自从新中国诞生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农民要填饱肚子这点最基本最朴素的愿望也没能真正实现。如今,当这个愿望即将变成现实的时候,聚集和潜藏在庄稼人身上的那股子力量,那种劲头,那种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就会瞬间爆发出来,并产生裂变,这种巨大的能量,在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上,创造着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人间奇迹和农耕神话。

在罐儿村,土地还是原先的土地,人还是原先的人,当土地真正回到农民自己手中的时候,当农民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的时候,同样的土地却长出了不一样的庄稼。这种变化,不用队长贾世超像老队长来福那样,见天天不明就满村子吆喝着上工,更不用他在工地上去监督每个人的劳动,那种干劲儿是源自农民骨子里和他们的内心深处的,也是自觉自愿的。你看吧,农活最紧火的当儿,刚进五更天,一家一家的门就吱扭吱扭打开了,老辈子在院子里咳嗽几声,小辈儿屋里的灯就亮了。老人走在下地路上的前头,小辈人就跟在后头,赶后来日头出来热了,该做的活路已基本弄完。晌午日头毒,再不用为熬工分而顶着大日头在地里装模作样,汗流浃背磨洋工,他们可以坐在荫凉树下闲喝茶喷瞎话,或者用草帽蒲扇苫住脸,在那里睡大觉,也可以躺在自家炕上享受一天里难得的清闲。等日头的叫劲儿毒劲儿过了,不用谁催促,村里男女老少,又各自纷纷抄起家伙,下地忙碌着各自的活路。

除了营务好庄家以外,村里的各色能工巧匠,也在发挥着各自的长处,在一年四季适宜的农闲时节,做砖做瓦的,烧窑的,做木匠家具的,盖房建屋的,打铁的箍桶的,编竹器家伙的,上街做点小买卖的,各自寻着自己的门路,找着自己的窍道,运用各自拿手的技能绝活,赚取土地以外的收获和利润。

这当儿,最不顺心的,要数吴幸福。队长的位子黄了,当初在生产队的清闲自在没有了,而今一天到晚被父亲逼着做这做那,汗流浃背,热死黄汗,腰酸背疼,每到晚间,身子骨就要散架了。拉犁曳耧拽碌碡推磨捣碾,活多得跟筛子眼儿一般,咋做都做不完。用他的话说,就是当牛做马。

你这娃子,生就的一身懒骨殖架子!五黄六月,父亲猫腰割麦,两手不停,汗珠子在眉毛棱上滴溜溜直打转转,镰刀割断麦杆发出的嚓嚓声,在这个老农民的耳朵里比歌声还好听。而儿子吴幸福在一旁,仿佛每一分钟都是对他的折磨和煎熬,他不是直起腰擦脸抹汗,就是猫着腰慢悠悠边割麦边很不情愿地嘟嘟囔囔。老子咋看自己儿子咋不顺眼。

大,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我这不是也两手不闲么。吴幸福很委屈地斜睨着父亲。

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做个活比坐监狱都难受,熬会会儿,熬一天是两晌。我又不是地主,你也不是长工,都有一张嘴,谁都不是给别人做活。

我不是出学门时间短么,没你骨头硬实,也没你奈盘。

你出学门时间短,人家贾世超,杨春,狗蛋,黑娃,哪个不是跟你一坨回村的,你瞅瞅人家,没黑没明在地里,你再看看你,推屎屙尿,总有理由歇着。

人家娃啥都好,你的娃啥都不好,你是心斜了吧?

儿子这句话激怒了老子。老子直起腰,用手背在额上揩一把汗水,说你这死娃子,在队下你偷奸耍滑,如今给咱自己做活,也还把原先那一套带回来,照你这样,要不了三年你就得上蔟,等着饿死吧你!吴幸福一看父亲火了,口气放软了说,大,兴你说,就不兴我说?看你厉害的,跟老虎一样。老子一听,把眼一瞪,像俩铜铃,咋,我还不敢说你是不是,就你这种娃子,要是把这个家交给你,我敢保证,不出三年,就都得拉棍要饭吃!正在这当儿,幸福他妈提着水罐子走过来了,听见这父子俩一声高一声低的,就说,又咋啦又咋啦,做着活还吵架呀?我看你们还是不乏!老汉子气哼哼把镰往地上一掷,拿过水罐对在嘴上咕咚咕咚猛喝一气,喝罢,用手抿一下嘴说,生来的门墩子安不到门脑。老婆子说,你这火性子脾气,有啥跟咱娃好好说么,一说就吵,一吵就盆破连圈的,叫旁人听见你们脸上都好看。吴幸福说,我在我大眼里,屁都不是。老子一听又要吹胡子瞪眼。妇人说,娃呀,不是妈说你,你大说你是向着你的,又不是害你,他说话不好听,可心是好的,你也要好好听着,放别人吃饱了撑的,谁说你呀?人家还想留口气暖肚子哩,还不是你大跟我待你亲,才叨叨叨说你。吴幸福说,我就是干不惯这地里活,挣死挣活,只能顾个肚子饱。老妇人说,人家有本事不出力挣钱,你有啥本事?常言说,到哪步说哪步话,你如今只会种地,就不要嫌种地不好。等你有本事不出力能挣钱了,到那时你就不用再种地了。

母亲的话说中了吴幸福的心思,他也在盘算着弄啥不出力又挣钱,可是一直没有寻到这个门路。

杨兴旺一家子如今没了吃闲饭的,除了他跟崔小菊,老大杨雨,老二杨春,都是一顶一的壮劳力。杨雪在学校上课,一个月还能挣三十块钱工资,这笔活钱,留下杨雪买洋碱胰子雪花膏的开销,顾住屋里的油盐酱醋没问题。杨兴旺一边营务着他的牛,一边挂着一家人务弄庄稼活的主帅,领着一家人精心耕种自家的责任田。春闲少雨时节,是做砖做瓦的黄金时段。他带领两个娃,一身汗一身泥,做下一垛一垛砖瓦,到入冬后,请来烧窑匠人,装了窑,只需七天七夜,烧出青砖灰瓦,除了自家盖房用以外,把多余的卖出去,也挣下不少钱。地里活不耽搁,挣钱的营生弄得有声有色,母牛也真争气,一年一个小牛娃,不消两年功夫,老杨家一改过去贫穷可怜的老样子,不但住进了青堂瓦舍的新屋,还添置了新家具,成了罐儿村的万元户。

杨春在经历了第一次婚姻的挫折之后,又回到婚姻的原点,跟哥哥杨雨又在一个起跑线上了。原本性格跟杨雨截然相反的杨春,这两年也变得沉默寡言,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家里,亦或是在地里,哪里人多,他不往哪里去,只管闷着头走路做活吃饭,有人喊他,他似乎根本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半晌不反应。他大他妈着急,好朋友贾世超和黑娃、狗蛋也着急,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哥哥杨雨,看到弟弟这个样子,心里也搁不住,好几回跟父母说起弟弟的变化。父母听了直摇头,说,说他了,说不醒呀。避过其他人,崔小菊跟杨兴旺说,咱老大娃性子呆,老二活泛,这一折腾,老二也成这了,这可咋了呀!杨兴旺说,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哩。老大娃就因为性子呆人老诚说不下媳妇,这老二如今也成这了,为老的心不甘,俩娃要是都说不下媳妇打光棍,咱老杨家……崔小菊打断杨兴旺说,也甭恁丧气,只要把光景过好了,不信没有闺女给咱俩娃。为了让杨春尽快从困顿沮丧的阴影里走出,杨兴旺跟崔小菊也想了不少法子。他们先是把希望寄托在闺女杨雪身上,认为杨雪有文化,能跟他二哥说住话,就催促她去做二哥的思想工作。杨雪欣然接受了父母交办的任务,瞅准机会,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把二哥叫到胭脂河畔的柳树湾。秋风阵阵,一弯新月挂在西边天穹,稠密而硕大的星子在朝他们眨眼,秋虫声逐渐浓密起来。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杨雪和二哥杨春开始了一场心灵的对话。杨雪跟哥哥谈人生,说命运,讨论婚姻和家庭,极力为哥哥驱散心中的阴霾,且不断鼓励他勇敢走出那段不幸的记忆,让阳光再次回到他的生活中,可谓是用心良苦,耐心细致。杨春一开始只是默默地听,如一个小学生在聆听老师上课一样。妹妹问他一些问题,他也不予回答,要么苦笑一下,要么叹息一声。最后,杨雪急了,拉着杨春的手使劲摇着说,二哥,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一个怂包,你是个有血性有思想的人,我说了这么多,难道就一点没有叫你动心,难道你的心变得比石头还硬,比冰凌还冷?杨春静若死水的心,在他妹子的拼命搅动和鼓励下,终于荡起一丝波纹。他紧紧握住妹子的手说,哥的心已经死了,很难活过来,杨雪,只有你亲身经历过了,你才会知道我的心到底有多痛。杨雪说,二哥,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如果你就此趴下一蹶不振,你想过没有,你不仅对不起你自己,你更对不起咱大咱妈,还有我和咱大哥,还有我死去的嫂子明佳。你别看大哥一天到晚一声不吭,他可没少在咱两个老子跟前替你着急,他害怕你也跟他一样,变成一个榆木疙瘩,那咱老杨家就完了。杨春说,妹子,我需要时间,时间也许会把我死去的心再慢慢救活。

之后,杨雪怕她的思想工作不一定能产生决定性效果,就掏空去找了贾世超,求他一定要多去跟杨春说说话,同学加朋友的话,杨春也许会听得进去。其实,贾世超这段时间没少去寻杨春,一则为着他们同学加朋友,二则也是他的队长职责使然。

杨春,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不能因为苦,就破罐子破摔。那次见面,贾世超直奔主题。他们之间,不存在绕弯子,使心眼,猜心思,不管啥事,常常是脱裤子放屁,干脆利索。

冷子打到谁头上谁疼。杨春双手抱头,情绪低落。

其实,我是感同身受,为你的苦,也为你的宽厚仁慈。

一棵活生生的庄稼苗,叫人一把薅了,一脚踩了,你说它还能像往常一样活么?

那就把薅掉的苗再栽上,实在不中,就再下一回种子,叫它重新发芽。

贾世超的最后一句话,让杨春的心颤动了一下。人在困顿痛苦中,往往缺乏理智和思考,常常一条路走到黑,竟不知道回头,更不会选择环顾左右另辟蹊径。此时此刻,杨春心中那两扇关闭已久的大门,似乎在这一刻吱吱嘎嘎地慢慢打开了一条缝,从这条窄窄的缝隙里,投下一缕明媚的阳光,拂过一丝温暖的春风,流淌着一股细若游丝般的暖流……

老杨家日子好过了,上门提亲说媒的也就多起来。如今这杨雨跟杨春,一个性子呆,一个是二婚,兄弟俩坐在一条板凳上。还是老规矩,说媳妇成家,先紧着大的。可是,经媒人张二婶介绍,杨雨接连见过俩闺女,他本人都没啥意见,倒是女方否定了这门亲事,原因很简单:老杨家这个娃太死板,见人不会说话,你问他,他也不吭声,杀闷猪,装哑巴,跟这种人过光景,跟和猪和牛有啥区别?用媒人的话说,就是攮几锥子都不流血,打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有时候看样子他也想给闺女说说话,可一说话就脸红,说出的话叫人家闺女哭笑不得。张二婶为杨雨说不成媒,回来跟杨兴旺和崔小菊交差,说你们杨雨哪都好,就是性子不周全,嘴边没一句话,见了人家闺女,闺女不嫌怪,他倒比闺女还闺女,接连两个闺女都不中,我也是一旁看女人生娃——干着急使不上劲儿。杨兴旺说,他二婶子你就多给他教教曲儿,叫他到时候按着你教的曲儿唱就是。张二婶说,嘿,咋不教?每一回去见闺女之前,你问问你们杨雨,我是咋给他说的?他给我应承得好好的,可是,可是一见闺女,他就乱了手脚了,像是老鼠见了猫娃。下来我说杨雨,你一个大小伙子,见个闺女都把你吓成这,那要是见了老虎,还不把你吓死?你猜他咋说?崔小菊问,他咋说?张二婶说,他说,要是见了老虎我才不怕哩,我敢上去跟它拼。崔小菊嘴里发出啧啧声,深深叹口气说,你说这个死鬼娃子,咋生来怕女人?!杨兴旺说,生就骨头长就肉,看来我这老大娃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儿。崔小菊说,他婶子,老大不中,你再留心给我们老二瞅瞅,有合适的,再给他介绍一个。张二婶说,这还用你说?这些日子我可没少操你们家老二的心。崔小菊跟杨兴旺充满感激地朝张二婶笑笑。杨兴旺说,有合适的,你就只管给他介绍。本来想先紧着老大,可是这老大不上套,不坐圈,没法子,总不能俩娃都打光棍吧?说一个是一个。崔小菊说,娃他大说得对,虽说我们老二是二婚,可是他跟前也没啥累赘,闺女过来也没啥是非。再说,杨春性子比他哥强。张二婶说,我看你们杨春这二年大变样了,他是不是还在想着他前边的媳妇呀?崔小菊说,哪能不想?还有他俩的娃。我们杨春心肠好,硬是把娃让给他丈母娘了。张二婶说,就为这,你们杨春在方圆左近可是赢了好口碑哩,谁不说杨春娃子人好命苦?杨兴旺点点头,叹息一声说,心肠好,可苦了他自己个,这二年他心里苦,我跟她妈都知道,可是又帮不上他。他哥不会说话,多亏他妹子杨雪,自己个说不醒,又去求别人,这阵子,看着比之前好转了不少,好在他心里会三回六转。崔小菊说,如今光景好了,不像从前穷得叮当响,他婶子只要你能给我们杨春瞅个合适的,花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该花就花。张二婶说,老嫂子如今说话恁硬气,腰粗了不是,不像从前一个钱掰两半儿还嫌少。崔小菊说,都是政策好,加上娃他大领着俩娃没黑没明地干,日子才将将好过一点儿。

收罢秋种罢麦,罐儿村进入一年最清闲的时节,庄稼人娶媳妇嫁女子的差不多都集中在这个时节。这一年的冬天,罐儿村出嫁了两个闺女,娶回来三个媳妇。娶回媳妇的三个娃,都是跟杨雨和杨春年龄相仿的小伙娃子,其中有两个是杨春的同学,一个是吴幸福,另一个是黑娃。听说贾世超和狗蛋也都订了婚,这俩娃准备在开过春娶亲。

一个雪后的清晨,杨兴旺因为感冒睡在炕上不能去牛圈屋给牛垫圈铡草加料,杨雨跟杨春兄弟俩就厮跟着往牛圈屋走,替父亲做一回牛倌。半路上正好碰见吴幸福领着一个穿红挂绿的女子,一看就知道那是吴幸福才结婚不久的新媳妇。老远,吴幸福就兴高采烈地跟杨春兄弟打招呼,喂,一清早,你们兄弟俩厮跟着去哪呀?杨雨看看朝他们走过来的小两口,闷声闷气说,去喂牛,还能去做啥?杨春看吴幸福径直走到他们跟前,用胜利者的神情和口气跟他们说话,心里掠过一丝不快,本不想跟他搭话,可是这当儿四个人已经碰面了,碍于面子就问吴幸福,这早,你们这是去哪?吴幸福说,我媳妇她要回娘家,我去送送。杨春哦了一声,点点头。吴幸福对新媳妇说,小凤,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我的老同学杨春。小凤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杨春,微微一笑说,早就听说过,他可是你们村的小名人哩!杨春一时不解“小名人”是什么意思,轻轻问,我是啥小名人?!就在这时,吴幸福纠正小凤,你说的不对,杨春是我们村的大名人。说完,两个人开心地咧嘴笑着走开了。这时,小凤猛然回过头莞尔一笑对杨春说,你忍痛割爱让出儿子,好名声谁人不知?杨春怔怔立在原地,觉得吴幸福的话是带着锋刃的,而小凤的话却是真诚且带有温度的。他脸上由黄变青,由青变红,一股莫名的怒火参杂着由衷的感动在胸中汹涌。他似乎从懵懂中灵醒过来,催促哥哥快去牛圈屋。吴幸福在走出一段距离后,还故意高声说,杨雨,听说又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哟!杨春只当啥也没听到,头也不回,和哥哥一起朝牛圈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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