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岁月如磐

只要心中装着希望的种子,属于你的春天就一定会花繁叶茂。

第一章

失去一条腿,是杨春从他的老家罐儿村,到山西大原煤矿下井挖煤半个月以后的事儿。有谁能想到,三十多年以后,他居然弄出了恁大的动静……

一九八四年农历二月初的豫西九龙山区,沉睡的大地还没有从冬眠中完全苏醒过来,阴坡背洼里积下的冬雪白花花刺人眼目。罐儿村村口秃秃的树梢上,栖落着一群黑乌鸦,百无聊赖地哇哇叫唤着。树下小路上,一个青年行色匆匆骑着一辆草绿色自行车,朝村里急急走来。不一刻,骑车人神情紧张表情严肃地把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一个庄户人家当家人杨兴旺的手里,凝重地看着他说,赶紧看看吧,加急的!

这封加急电报由山西矿上打到卢西县瓦房沟乡邮电所,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颠簸十多公里送到罐儿村。邮递员的一句话,如同炸雷一般,把杨兴旺震得身子一晃,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在煤矿下井挣钱的老二娃子杨春。他立马有了某种预感,预感到某种不祥,但他又马上否定了。他满是怀疑的目光盯着邮递员,嘴唇抖抖的,声音竟如寒风里的树叶儿,颤颤地问,加——急,给我的?邮递员肯定地说,是加急的,您不就是杨兴旺吗?快看看吧!说完,一跷腿,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杨兴旺拿着电报纸的手不住地抖动着,木木地愣在院子里,就连老伴崔小菊,老大娃子杨雨和闺女杨雪围拢到他身边,他也没有察觉,直到老伴催促他,快弄开看看呀!他才从恍惚中灵醒过来。不识几个字的他,手上的电报纸抖得哗哗的,却弄不展。他说,小雪,给,给你看看,是不是你二哥他……杨雪接过电报,展开看了看,表情由紧张到惊愕,脸色由蜡黄到煞白。一向木讷的杨雨,此时也变得敏捷起来,凑上去看电报,不由得“啊”了一声,大惊失色。母亲崔小菊忍不住大声问,快说呀,到底咋啦!杨雪一字一顿说,我哥……我哥要锯掉一条腿,矿上让去人……签字儿。

权爱春肚子里装着杨春的娃已经好几个月了。丈夫要被锯掉一条腿的事儿,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只听跟杨春一坨外出打工又返回罐儿村的吴幸福说,出去的十几个人,最后只有杨春一人留在井下挖煤,其他人有的回村了,有的去附近工地上打零工了。这话,后来在同吴幸福一坨回村的狗蛋那里也得到了证实。先瞒着儿媳,是公公杨兴旺的主意。背过权爱春,杨兴旺说,她怀着身子,可不敢动了胎气。就跟老伴崔小菊商定,派老实腼腆的老大娃子杨雨,做一家人的全权代表,去矿上处理杨春的事儿。后来,权爱春从一家人看她的眼神,说话的口气,似乎觉察到了某些不一样,大哥又为啥突然出门……她把这些诸多异常串联起来,就有了不祥和可怕的预感。她不止一回试探着问婆婆崔小菊,我大哥出门做啥子么?婆婆只轻描淡写说,也没啥,有人给你大哥介绍了个对象,外地的,叫他先去看看,他就去了。权爱春听了虽说半信半疑,可心里还是稍微踏实了一些。要说也是,哥哥人老实,又腼腆,介绍附近村几个闺女都没成。有人给他介绍对象那是好事。婆婆看儿媳一脸的疑云被她一句话扫得精光,又说,就是有些远,在南阳那边儿,好几百里地哩。权爱春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该是咱家人就要进咱家门,我哥也该有个人了不是。婆婆说,咋不是,他弟都结两回婚了,他哥还打……话没说完,又觉得不妥,再看看权爱春,脸上明显拂过一丝不快,就又自说自话,你看看我这臭嘴,呸呸,说着说着就上坡。权爱春显得有些尴尬,并不搭言,只默默走开,心上竟如被针扎了样隐隐作痛,让她奇怪的是,一些莫名的恐惧和害怕,竟又如虫子一样爬上她的心头。说不清为啥,她总要把大哥杨雨外出,跟杨春下煤窑联系在一坨。每当想到这,她都要骂自己胡思乱想,也许杨春啥事没有,好胳膊好腿的。可是骂过了,她又由不得往这上头想,这种奇怪的想法一直在纠缠着她,煎熬着她,就连黑间做梦,都梦到杨春出事了,浑身黑黢黢的,满脸是血。从梦里惊醒,她像从水里爬出来一样,浑身是汗,伸手摸摸渐渐隆起的肚皮,心中的担忧就又增加了几分,瞪着两眼,再无睡意。

头一回出远门儿的杨雨,是两天后来到大原煤矿职工医院的。哥弟相见,先是抱头痛哭一回。哭过了,杨春擦一把眼泪问,哥,你咋来了?杨雨说,接到矿上的电报就来了。杨春问,咱大咱妈都知道了?杨雨说,这大的事儿,咋能不知道么?!杨春说,你弟妹知道不知道?杨雨说,咱大让暂时保密,她还不知道哩。杨春说,我连死的心都有,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杨雨说,先甭想恁多,赶紧治病要紧,听医生说,你腿上肌肉已经坏死,要手术,不手术,恐怕……杨春说,恐怕咋?杨雨犹豫了一下说,恐怕,会要命的。杨春泪流满面,拉着哥哥的手说,你替我去求求医生,不要锯我的腿,不要锯我的腿!没有腿,我以后可咋活呀?!哥,我求你了,你快去替我求求医生!杨春如一个溺水的人儿,抓着哥哥的手,就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杨春的手像一把钳子,把哥哥的手死死钳住。哥哥在感受到弟弟巨大力量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这只手传递给他的痛苦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杨雨说,好,我这就去替你求医生去!

再次回到弟弟身边时,杨雨垂着头,脚像灌了铅,慢吞吞来到杨春病床前。杨春急切地问,哥,医生咋说?杨雨蔫蔫地傻傻地看着杨春,欲言又止。杨春焦急地盯着哥哥问,哥,医生到底咋说么?你快爱说话呀!杨雨木木地说,我都给医生下了一跪,求他们保住你的腿,可是,可是医生说,他们也想保住你的腿,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因为肌肉已经大面积坏死,必须要,要……杨雨说到这里,泪光闪烁,嘴唇颤抖,紧紧握住杨春的手,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杨春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预感到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然,他不死心,仍然还抱着一丝侥幸说,哥,你把我背上,我要亲自去求医生!杨雨说,谁去都没用,医生说了,必须要锯掉受伤的腿,不然,你,你连命都没有了。杨春如一棵受伤的庄稼,又突然遭到冰雹劈头盖脸的抽打,打得他体无完肤,顷刻之间几乎倒下,顿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杨春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张开眼,模糊之中眼前是一片虚无的惨白,恍惚间,他猛然想起自己被锯掉了一条腿。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心仿佛蹦到了嗓子眼上。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双腿。当他确认自己真的没有了右腿时,一声沙哑的,声嘶力竭的,裹挟着绝望的惨叫,从他那干涸的喉管里极具震撼力地爆发出来:啊,我的腿哩?我要我的腿!这一声吼,把一旁的几个白大褂都吓了好大一跳。其中一个中男子移步到杨春的病床前。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用满含同情和怜惜的眼神看着那个面容憔悴扭曲狰狞的年轻汉子——他泪水里裹着满满的绝望和挣扎,深深刺痛了这位医生的心。中年医生稍稍欠了欠身子,一字一顿地对杨春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你连命都保不住了,丢掉一条腿,保

住一条命,还是值得的。

哥,哥——杨春声嘶力竭地喊着,眼睛在渗白的病房里四下搜索着。医生说,你哥已经回老家了,带着你的腿,回老家了。杨春瞪得圆圆地眼睛里,满是狐疑和愤怒。他说,不可能,他不可能撂下我一个人不管的!当医生再次郑重其事地告知他,你的哥哥杨雨真的已经回了老家时,杨春心里对哥哥的怨恨便油然而生,他想,哥,你心咋这狠哩,为啥不在医院陪着我,为啥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回了老家?!他哪里知道,哥哥虽然实诚,可他在离家出门时,父亲杨兴旺特意交代给他的话,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出门办事,要照眼色行事,可不敢像在屋里一样,骶脑像个榆木疙瘩,不会三回六转,该咋弄,不该咋弄,要想周全!当他全权代表杨春的亲属,在那张手术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后,他那死板的脑子就开始转起圈圈了。他以一个老实本分农民的想法,在琢磨着下一步该咋办。他想,杨春是在你们煤矿出的事故,住院期间的护理和所有花销,都应该由你们矿上出,如果我留在医院,你们会不会丢下杨春不管?我出门只带了来回路费,除了这些,身上再没有余钱,如果矿上不给杨春出钱治病,那我该咋办?在村里,经常听说谁谁给哪家矿山或工地打工,出了事故,病人住在医院里没人管……想到这里,他有了主意。再者,弟弟锯下的腿,总不能扔在外边不要吧?那可是弟弟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出门的时候,他大他妈再三给他交代,一定要把锯掉的腿送回来,埋在罐儿村,可不敢扔在外头。于是,在杨春手术后,麻醉药劲还没有散去时,

杨雨就带着弟弟刚锯下的那条腿,悄悄离开了大原煤矿。

接下来的日子,杨春想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死。他不知道今后的路将怎么走,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父母妻子。他面前原本宽阔而通畅的路突然间就断了,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这黑洞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他恐惧,害怕,绝望,想死。每天,他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痛哭流泪,而面对医生护士时,他表情漠然,一言不发,木木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发愣发痴。医生护士一离开,他又会坠入一个人的黑洞里,把头埋进厚厚的被子里,以泪洗面,在心中构思着各种各样的死法。

同村工友贾世超和黑娃的突然出现,让杨春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原来,跟杨春同时来到大原煤矿的,还有同村的贾世超,吴幸福,狗蛋和黑娃等十几个人。然,杨春之外的那些人,只下了一回矿井,就被井下那恶劣的环境和苦累的工作吓跑了。最先提出不干的,是吴幸福。他在乘坐吊篮下井时,心里就一阵一阵发毛,好像吊篮每下降一米,他就向死亡走近了一步。当进入工作面时,那里肮脏的空气,黑黢黢的坑道,以及掘进挖煤的艰辛和时时朝他挤压过来的黑色的死亡幽灵,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群山里汉子,熟悉村边的大山小河,熟悉村子里的每一座房子,每一条小路,熟悉土地和庄稼,然而对于下煤窑,他们却是陌生的,之前只听说过这种工作的苦,但究竟苦到哪种程度,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具体的感受和体验,脑海里是模糊不清的,空洞而抽象的。当他们进入地下几百米时,本来就感到恐惧的山里汉子,又被这里黑色的环境和黑色幽灵吓着了。第一次出井之后,吴幸福看着只有着眼白和白色牙齿的同村工友们说,下到井里,他妈的跟钻进坟里有啥㞗两样,这就是埋了没死么,老子不干了!一句话动摇了大家继续干下去的信心。第二天,他们卷起铺盖,一走了之。吴幸福跟狗蛋五人直接回了罐儿村。贾世超和黑娃六人不愿意就这么空手回去,既然出来了,就在附近寻个工作暂时干着,等有了合适的事情,再跳槽不迟。于是,贾世超跟黑娃等,就在大原市郊区踅摸了几天,终于在一家建筑工地被当作小工雇下,做了建筑物料搬运工,每天工钱五块钱。半个多月后,贾世超跟黑娃所在工地停工待料,闲下来后,贾世超猛然想起还留在大原煤矿井下的杨春,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里。贾世超说,杨春这家伙有一股子拗劲儿哩,都走了,就他不走,今儿个没㞗啥事干,咱不如去矿上看看他,不中把他也拉过来,跟咱一坨干,省得在那黑窟窿里破死亡命地干,太危险。他和黑娃一拍即合,遂来到矿上,一打听,才知道杨春出事儿了,正在医院里睡着。这可把他俩吓得不轻,急忙向杨春的工友打听,他伤着哪了,要不要紧?一位大胡子说,要命不要腿,要腿不要命!一个瘦子说,你们去看看不就啥都明白了?!两个人听说腿呀命的,心中更是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着。俩人急急慌慌来到矿上职工医院,直接去了骨科,几经询问,才摸到杨春的病房。

三个同村年轻人异地重逢,杨春先是惊喜,紧跟着就是泪流满面。他看到同时出门的两个工友都活蹦乱跳的,而他却成了个废人,登时哭得一塌糊涂。贾世超跟黑娃虽然好言相劝,却无法止住杨春的悲伤流泪。杨春在抽泣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天爷要杀我,我是没法活了!贾世超安慰他,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哪有顺顺当当的,谁没有个跌跤八滑的时候?黑娃也说,就是就是,既然事都出了,也甭想恁多,要紧的是,先好好看病养伤,等伤养好了再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贾世超用异样而欣赏的眼光看着黑娃说,嗨,你个黑娃子,平素常你不言不语,今儿个倒说出人话来了?黑娃嘿儿嘿儿笑着说,你是隔门缝看人,平时不爱说话,不等于我啥都不知道!这二人你来我往,倒把伤心哭泣的杨春给逗笑了。他用手背揩一下泪水,说,听你俩一逗,我心里的愁苦倒少了一半,话是开心钥匙,真是没假说。贾世超说,日子就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对它哭,它就对你哭。黑娃瞪大了双眼,对着贾世超说,你今儿个像个大学问家,说话咋一套一套的。杨春说,世超爱读书,肚子里有墨水,他说的真好!

杨雨带着弟弟被锯下的那条腿,回到罐儿村的时候,山里正下着一场小雪,远处的山,近处的村,皆沉浸在一片洁白的宁静里。因为下雪,从乡里到村里,他是走着回来的。越接近村子,他心里扑腾得就越厉害。他不知道咋样面对弟媳权爱春,更不知道父母在看到杨春这条锯掉的腿时,会是咋样的反应。进村的时候,他很害怕见到人。还好,村里人都因为下雪而足不出户,偶尔几声狗吠鸡啼,让杨雨倍感亲切和踏实。几天的外乡奔波,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让他的心始终悬在空中,没着没落。这个小山村他太熟悉了,自打生下来,快三十年了,他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地场。这回出远门,是迫不得已,也是他至今走得最远的地场。好出门不如赖在家。说得太好了,今天,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家,对于一个人的真正意义。他绕着村边走,走到自己家门口的当儿,他收住了脚步,立在门边犹豫了片刻。门是虚掩着的,呼呼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儿打在他的脸上,如针扎刀割样生疼生疼着。他听见屋里父母在说话,大概意思是杨雨都出去好几天了,也没个信儿,杨春的腿也不知道保住保不住。杨雨感觉屋里没有其他人,就轻轻推开黑黢黢的门扇。吱扭扭的门声,打断了屋里的说话声。杨雨走进屋里。杨兴旺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一个雪人直戳戳走进来,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是雨不是?杨雨拍打着身上的雪说,大,妈,我回来了。崔小菊几步来到杨雨跟前,说,你可回来了,我跟你大都快急死了。说着,赶紧给儿子拍打身上的雪。蓦然间,两个老人看到儿子背着个东西,用布裹着,一种可怕的预感把二老惊得一激灵。崔小菊指着杨雨背上的东西,手在半空中抖得跟风里的树叶儿一样,眼瞪得老大,嘴唇张着,却说不出话来。杨兴旺过去问杨雨,你,你背的是啥?杨雨哭丧着脸说,杨春,他……杨雨想哭,却没有哭出来。他从肩背上取下那个一米多长的布橛橛,吞吞吐吐说,他,他的腿,保,保不住,锯了。崔小菊大叫一声,老天爷呀!昏死过去。杨兴旺颤抖的手接过布橛橛,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面颊,肆无忌惮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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