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幻白骨,镜中人

她依陆凝香所言,穿过长长一道曲廊,又过了一垂雕花月洞门,只见一方池塘,三折竹桥通向一间小阁,悠悠笛声渡水乘风而来。

桥上有人说笑来往,看打扮服色都是侍女娘姨之类。如月壮起胆子,理理衣裳,也上了桥,目不斜视与众人擦肩而过,走近了小阁。

只见阶下大大小小开着十几树杏花,云蒸霞蔚一般,门上青地金字的匾额“清音阁”。花影月色中,两旁水亭翻轩中安着席位,座中女眷说不尽的珠围翠绕,富贵娇妍。

中庭座落一个小小戏台,朱漆栏杆,大红绣帷。台上一对小生小旦,正就着哀怨笛音,唱得如泣如诉,水袖缠得难解难分。

女客身旁都放着紫檀梅花小几,摆着茶水果子,时常有人添换。如月手快,也抽了个填漆大盘捧在手里,找了个角落一靠,混在众丫头堆里,果然不显山不露水。

她这才专心去看戏。只见台上的小生拿着折扇,小旦擎着茶杯,两个人蝴蝶穿花一般,一进一退,一递一送。

听那唱词,什么“乞香茗走马迎春,倚绣户媚眼传情……”,似乎是那书生游春,路过一户人家,向美人讨茶喝。两人郎有情,妾有意,不觉言语入港,最后共唱道:“若得同衾同心,说什么朝朝暮暮,为雨为云”,双双相拥下场去了。

再上台时,两人已换了相衬的桃红戏衣,那书生已在美人大宅中过起了神仙日子。两人相倚相并,柔情蜜意。那身段风流,唱词旖旎也不能尽记。

如月正看得有点腻烦,忽然台上气氛一变:戏中时令已到秋天,书生在花园中赏月,正唱着“月明如水浸楼台”,却见假山石后有磷火一闪。

书生好奇心大起,欲往山石后去看。伴奏的笛声悄悄停了,只有锣鼓点儿随着他脚步急煎煎地敲,如月也不知不觉被揪住了心。

突然台上灯光一黯,那书生身形一矮,面向侧幕“啊呀”一声大叫,同时间侧幕猛然飞出一颗血污狼籍,死不瞑目的人头!

这下台下女客也是一阵惊叫,花容失色。再看台上书生,使了个极漂亮的身段,腾空一个“倒叉虎”翻跌于地——原来还是戏。

只见他书生巾也掉了,甩着长长的水发跌了又起,起了又跌,满口只叫“吓煞小生了!牡丹亭畔,花丛之下,怎么是一堆白骨骷髅?!啊呀呀,我那小姐在哪里?”

戏台高处的暗影中,忽然现出一点娇艳红色。灯光斜斜打来, 映出半空中悬浮的一个人影——那是刚才的“小姐”,却是披散了长发,惨白着面孔,被颈间一条白绫吊在空中。

台下女眷又是一阵惊呼,甚至有人吓得捂着眼睛离了席。胆子大的则帕子掩着口惊叹:“到底是王府的戏班子!行头和嗓子不用说了,只这鬼戏的机关就巧绝了!”

如月起初也被吓得倒抽凉气,死抓着那漆盘贴着墙,这会儿也看出来了,吊在半空的“女鬼”腰背上系了几根黑色细绳,没入了台顶横梁,想是有人拉扯操纵,做出个吊死鬼漂浮的效果。

却说那书生还在絮絮叨叨地唱,忽觉肩上有什么东西一碰。他战战兢兢地回头——正是那女鬼的一双凤鞋尖,一下一下轻踢他肩膀!

“啊呀!吓,吓,吓煞小生了!!”他踩着锣鼓点满台跑圆场,而那“女鬼”也追着他在空中滑行。一个袍襟翻飞,台步潇洒;一个御空飞行,如魅如仙,配合得妙到毫巅。台下女客由不得娇声喝起彩来。

坐在如月身前的一个女客看得入神,手肘一拐,把个茶盏碰了下来。如月看得真切,本能地伸手一接——

又是那种感觉,好像指尖探进了水里——寒意如同无声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所过之处只剩死寂。

好像只是一眨眼,花枝招展的女客消失了,满院明烛彩灯消失了,台上的才子佳人也消失了,苍青的月光笼罩天地,只剩满院空荡荡的桌椅,戏台的帷子已朽烂了大半。

如月还保持着弯腰接杯子的姿势,人被震呆住了,半晌才直起身,鼓起勇气叫了声:“有人吗……”,可颤抖的哭腔如同鬼叫,反把自己吓住了。

“我在做梦。对对对,我肯定是看戏看睡着了,所以梦里有这些稀奇古怪……”

如月紧着寻由头安慰自己,可这惨青的无人庭院,比什么深山古寺都吓人,由不得一阵阵心里打鼓,脚下拌蒜。

如月正在琢磨自抽个大嘴巴会不会醒过来,忽然觉出肩头被轻触一下。

她当下便是一口气没上来,头发根儿都炸了起来,一点点僵硬地转过头。

一双红绣鞋浮在空中,刚才就是鞋尖轻踢了她肩头。

往上看是月白罗裙、粉红衫子、飘飘荡荡的水袖……缠住书生的女鬼,不知何时移到了台下。她脖子沉沉往前坠着,长发盖住了面容。可这不是戏台上,没有什么绳索机关,她是真的浮在虚空中,冷森森与如月四目相对!

原来人惊吓到极处是堵住喉头叫不出声的,懂还不如不懂的知识又多一个……

如月忽然觉出手里还死死抓着个盘子,她手比脑子动得还快,兜头向半空的女鬼砸过去,人撒腿就跑。

“别别别回头!别回头她就追不上我!”

她好像在云雾中奔跑,脚下凝滞不已,方向颠倒错乱,也不知是绊倒还是累倒的,没多远便脚下一软摔了个仆地。

这一摔,地上的云雾稍散,如月正往起爬,只见眼前的地面渐渐现出透明质地,如同一面内外通透的镜子。

“镜子”那一头灯彩明亮,人头攒动,正是片刻前的清音阁。台上的戏还在接着演:书生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金彩勾脸,全幅披挂的神将,也是机关绳索吊着从天而降,与那吊死女鬼打成一团。

如月凉水浇头般猛醒过来——清音阁的戏一刻也未停,这是一表一里两个世界,只有自己不知怎么跌进了“镜子”的另一头!那一头的女鬼不过是优伶扮演,这一头的才是“一窟鬼”的本相!

一念及此,只觉背后阴风凄紧,想是那女鬼逼近过来。如月手无寸铁,只急得用力砸向地上的“镜面”。也不知是琉璃还是坚冰,“嘭嘭”连响却是纹丝不动。

“来人哪!救命啊!有真鬼啊!真有鬼啊!!”

如月语无伦次喊着。只见那头的戏台上,金甲大将手举长戟,将女鬼逼得节节败退。忽地灯光一暗,神将立定了架势,口中暗衔的工具猛喷出一道道火彩,台上照得金光灿烂,真如神人下界一般。台下又轰然叫起好来。

就在火光灯光,花光月光一片璀璨之中,戏台上方飞檐之后,屋脊大片的阴影动了一动,恍惚“镜子”那边的世界也晃了一晃。

阴影中徐徐张开一双金色的眼睛,整片阴影随之凝聚,塑成高大男子的轮廓,夜色如羽翼被收拢于身。

他蓦然抬头,金色双眸直直望向“镜子”那一端,恰与如月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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