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牡丹灯笼

如月心下暗转,看这女子打扮,绝非小家子未出阁的女孩儿,但看做派风标,又不像高门大府的宅眷。没跟个侍女小厮,也难分辨是不是陆凝香的姊妹行。

不论身份如何,进门便是客,没有让个美人进了香粉铺却空手出去的道理。如月略打量她一下,满面带笑道:“姑娘您生得拔尖又会打扮,自然在胭脂香粉上是识货的,您看看这一款——”

她从东边搁架上拿下个烧蓝八棱瓜形罐,轻轻揭开,只闻一股凉甜香气,沁人肺腑。

如月向美人笑道:”这是我们店里特制的‘梨花垂珠粉’,是拿上等的官粉和了细米粉、母贝粉,在玉簪花苞里蒸过,再加冰片、麝香、白檀,薰足九天。您可以直接当妆粉用,也可以用水调过,夜里敷一层保养。又润又白,最难得的是不卡粉不掉粉,不显纹路,最是光彩自然的。”

美人拈起罐子闻闻,指尖试试粉质,迎着光看,果然有一层细腻珠光。不禁微笑道:“有些意思……这铺子看着不大,倒有点儿独出心裁的好东西。”

如月见她心动,忙趁热打铁道:“我们铺子别的不敢说,东西都是真材实料,慢工出细活,方子也都是有来历的!”

说着又拿过个梅子青圆瓷盒:“这个是‘桃花娇’,是刚才那种香粉里加了一道朱砂,又用蔷薇水蒸过一道,当胭脂用也好,当妆粉用也好,显着面色娇红有精神。这是《事林广记》里传下来的方儿,杨太真都用过的。”

见那女子有想试的意思,如月忙捧过镜台来,请她柜旁坐下,又奉上丝绵小粉扑。她轻沾红粉,在双颊上斜打一层,真如同霞生双晕,莲脸生娇,衬得一双秋波盈盈欲流。

她在镜中一笑道:“确实有血色好看些,姑娘果然会看人,也懂妆饰——把这两样都给我包起来吧。”

如月见她价也不问,出手散漫,如何不喜?忙拿了印团花喜鹊的棉纸,把两盒粉细细包了。那美人倒像买开了手,尽拣着店里包装精美,用料昂贵的东西问,又接连拿了碧蝉紫口脂和精制玫瑰发油,让如月一并包了。

这一顿便买了四两六钱银子的货,一分价也没还,如数付了。如月将几样东西用刻丝匣子装了,笑道:“您还要逛街,这些不好拿,您尽可留个地方儿,我们送到府上去?”

美人笑笑道:“不用,我的马车停在外头呢,姑娘放到我车上就是了。”

如月本想着打听到住处,以后有了新品之类送些样品,也好笼络住主顾,闻言只好罢了。

她捧着东西下了阶,果然店外树荫中停着辆马车。薄紫绣银四季花的车围子,银红车帘,帘前吊着玉坠脚的纳纱香囊,颜色配得甚是清雅。

最特别的,后头车檐上挂着一盏灯,六角走马的宫中样式,几面屏却非棉非纸,水晶琉璃似的,上头淡彩绘着大朵牡丹。垂下的络子也不是丝线,是细如米粒的水晶珠子攒成,白昼看来也是流光溢彩。

如月正看得心中惊叹,扭脸瞥见赶车的站在背阴里,弓着背抱着手窝在一边,也没有招呼的意思。如月也没在意,自己便去掀车帘子。

她手指一触那包金斓边的绣帘,竟像探进了水里,细细一缕寒意蛇一般缠上来。

她沿着指尖激灵灵一个寒战,帘后如同深穴里吹来一股阴风,现出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诡异的吸力将她往里直拽!

这一下猝不及防,如月失了重心一个踉跄,怀里抱的匣子一歪,一盒粉掉了出来,眼看要跌个稀碎。

一只白得如同玉坠的手伸过来,恰好接住了粉盒。

那绯衣美人已来到店外,正巧将粉盒接个正着,低头吃惊地看着如月:“姑娘怎么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如月猛回过神来,只见软风徐来,车帘子也被吹开,车里铺着罗毡锦裀,夹纱靠枕,车角搁板还放着一只小小的掐丝珐琅香炉,一缕残烟宛转升腾,俨然香闺风韵,哪里来的什么黑色漩涡?

如月这一下惊疑难定,呆立着没说出话,那美人细细端详她一下,手中折扇轻挑她脸颊道:“天儿也不热啊,姑娘敢是中暑了?”

这动作本来略显轻浮,但她做来便洒脱又亲昵,不由人不生好感。如月也一下反应过来,忙笑道:“刚才不知怎么眼花了一下,差点打翻盒子,倒吓着您了。”

她边解释边瞄了一眼车厢,心里也想不通——是没吃好还是没睡好,怎么就晌晴白日的见鬼了?

美人见她有点恍惚,便也不再问,接过了匣子,放上车又回头笑道:“还有一件事,刚才我买的多是上妆用的,只是这京城春天有名的干燥,我脸上身上,时常干得紧,用了些有名老店的鹿角霜、海棠蜜,也不大抵事。我想要些能润泽全身,又长久保湿的东西,你们店里可有货吗?”

如月想了想笑道:“润体香露本来是有的,可巧存货昨儿都卖完了,新的要花点时间手制,大概还要三五天才能补上货。”

还没说完美人就截道:“我就想要这个!好姑娘,你替我加急赶制些,可要先付定钱?”

如月忙笑道:“说的哪里话,当然不用定钱!您先用着手上这些,妆粉销得也快,您再来补买的时候,润体香露也就做好了,那时候一起买,岂不两便?”

美人合起扇子轻轻一点她肩头:“那可说定了,到时候我再来照顾你家生意。我这个人要是喜欢上什么,可是牢牢记着,轻易不会放手呢……”

她上车放了帘子,马车辚辚去远。车檐上挂的那盏宫灯摇摇荡荡,水晶流苏映着日光,分外流丽闪烁。一错眼间,灯壁上的牡丹也泛出光彩,却是荧荧碧色。也不知是花瓣莫名变了色,还是灯芯中亮起了一团碧火……

如月眨眨眼再看,马车已转过了街角,只见日暖风轻的街市,喧喧嚷嚷的行人,那青色牡丹如残梦般一闪而没。

如月嘀咕着回了店堂,正见闵娘子从后面制粉回来,不禁苦着脸道:“昨儿还说要写话本呢,今儿就两个眼珠子病入膏肓,大白天的老眼昏花,差点砸了东西不说,连牡丹是红的还是绿的都看不清了!”

闵娘子看看她脸色确实有点不好,试试她额头道:“是吃多了烧心吧?中午净饿一顿,多喝点儿热水躺着去吧。”

如月一听便急了:“又关吃饭什么事啊?吃饭包治百病,您可别克扣我!我倒像是被冷风给扑着了……”

她忙说回正事,拿出刚才收的银子给闵娘子上账,笑道:“这位是个大主顾,眼光也高,挑的东西都是顶尖的,不愁将来不是回头客。她也要订制润体香露呢,妈说巧不巧?”

闵娘子道:“正好你要给陆凝香赶制,匀出两瓶来给她就是了。”

如月嗔道:“妈忘了?陆姐姐再三叮嘱,那个‘雪中春信’梅香型是她独家买断的,不让咱们制成行货拿出来卖呢。人家可是加了钱的,不好违她的意思,横竖还有别的老香方儿,我换成‘二苏旧局’,给那位新客做成茉莉香型就是了。”

她边说着,边去收拾美人试妆后的镜奁,不提防镜后突地冒出个兔头,抢在她前头,一嘴叼起美人用过的粉扑,噗地落地钻进了柜台角落。

如月吃了一惊,忙上去抢:“那个不能吃!”

兔子在暗影中一回头,小红眼睛竟放出凶光一般。她一缩手的工夫,它三瓣嘴一蠕一动,竟把粉扑嚼碎,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如月看呆了:“我捡了个什么铜头铁胃的玩意儿啊……”

旁边闵娘子默默从怀里拿出件红绸子小马甲:“我昨天给它做的,要不先穿上,给它冲冲喜?”

那马甲是如月的幼年小衣裳改的,上面还绣着凤穿牡丹。如月提心吊胆给兔子穿上,只怕它要蹬腿儿,结果半天过去安然无事,它还在柜台上挑了个地方,晒着太阳,梳着耳朵,把自己安顿得甚是舒坦。

如月看着它四仰八叉躺开,马甲的花样也撑成了一朵胖牡丹,又想起马车上那盏灯笼,心里忽地一动,忙抓过《古刹灵怪集》,在扉页空白处草草记下几笔:

“书生和女主角相遇时,女方可能不是人类……要有一个中心道具,有只灯笼指引他?还是她?”

“……安排一个反转?两只灯笼?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毕竟第一次写灵异故事,思路又多又乱,如月反复推敲,不时记下两笔,自己又摇头划掉……就这么又是一天过去。

看着天色将晚,街市上人流渐稀,闵玉湖夫妻摘了幌子,掩门歇业。一家子吃罢了饭,如月一边收拾,一边想着泡壶浓茶,今晚好好想想书稿。忽听外头有人叩门,声音甚急:“如月姑娘,快开门!我们姑娘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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