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回桂花村的前一天只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还特意嘱咐她不要声张。她只是想念父母，想回去看他们一眼。没想到，她拎着大包小包还没走到村口就听到锣鼓声，大红条幅上的一串白字明亮得近乎耀眼：欢迎艺术家叶知秋衣锦还乡。

看到这几个字，叶知秋愧疚难当，差一点儿扭头就走了。

“妞妞，妞妞……”

母亲王桂芝在高处瞭到一个熟悉的细瘦的身影，立刻断定她是自己的宝贝小女儿，扯着嗓子喊她的乳名。

她这一喊，锣鼓声更加响亮，老支书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迎人。

叶知秋臊得满脸通红，扯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硬着头皮朝他们走过去。

老支叔脚步轻快，一把握住叶知秋的手，激动得眼眶发红：“知秋啊，你可是咱们桂花村的骄傲啊！听你娘说你出息了，进了省城的剧团，马上就要进京演出了。桂花村的父老乡亲都为你高兴啊，难得你还能百忙之中抽时间回来……”

话没说完，王桂芝就拨开人群挤到老支书的身边，打断了他的话：“老支书，孩子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呢，累都累死了，你就不要长篇大论了！马上就要开席了，有什么话席上再敞开了说吧！”

她拉住女儿的手，笑得皱纹都舒展开了，原本佝偻的身板更是挺得笔直。这么多年，她王桂芝终于熬出了头，靠着女儿扬眉吐气了，看谁还敢看不起她！

叶知秋几乎是被村民们一路簇拥着进了自家院子，大家还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她夸得没边没沿的，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尴尬得无地自容。

院子不大，整整齐齐摆了十几张桌子，凉菜已经摆上了桌，爆香葱蒜的香气飘得到处都是，有嘴馋的孩子围过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接下来会炒什么。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目光落到叶知秋身上时都是一惊。

即使只是简单地穿了白衬衫黑裤子，她在喧闹的人群中依旧格外打眼，皮肤白，漂亮，苗条，就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和他们桂花村普遍黑壮的姑娘们格外不同。

“姐，你咋变得这么漂亮了？”

说话的是叶知秋二叔的女儿小楠，她拉住叶知秋的手摇了又摇，眼里满是羡慕。

叶知秋笑了笑：“你这丫头！小嘴抹了蜜了！”

没有哪个女孩是不愿意听到赞美的，叶知秋的不自在稍稍得到缓解，摸了摸她的头，目送着她风一样跑远了。

女人们稀罕叶知秋，还想跟着进屋，被王桂芝拦在了门外。

“让妞妞好好歇会儿，你们先入席吧！”

她一手叉腰一手撑着门框，说话的口气有点儿像老支书，带着说一不二的强硬劲儿，不过女人们并不介意，笑闹着转身走开了。

叶知秋一身疲惫，摸到了床直接趴了上去，连沾了泥的鞋都懒得脱。

“妞妞啊，你不怪妈吧？”

王桂芝坐到床边，微微俯身，说得小心翼翼。

原本叶知秋想抱怨几句的，可母亲这么一说，她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到了母亲这个年纪，就活个脸面，在乡亲们面前炫耀一下，其实也能理解。

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枕在脑后，低声问：“我爹呢？”

“你回来得匆忙，你爹又想把宴席弄得体面一些，跑了两趟，东西还是没有买齐，和你两个哥哥又去镇上了。”

“大嫂二嫂呢？”

“你大嫂上班去了，说是请不下假来，得晚上才能回来。你二嫂这个人，你也知道，懒得很，怕过来得早，我使唤她做事，到现在还不见人影！你说你回来这么大的事，她都能不放在眼里，说到底，她压根没有把自己当成咱们叶家的人，你都不知道……”

王桂芝一条腿抬起来，盘在床沿上，眼看着就要滔滔不绝讲起二儿媳的不是，叶知秋无奈地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说：“妈，我累死了，想睡一会儿！”

听闺女这么一说，王桂芝这才止住了话头，把被子拉过来盖到她身上，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可院子里实在太吵，哪里睡得着！叶知秋瞪着房梁，眉头慢慢皱紧。

十四岁那年，她独自一人去省城的戏校学京剧，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她年年第一名，大大小小的奖拿到手软，可真的毕业了，却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她有多郁闷，偷偷哭过多少次，没有人知道。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是报喜不报忧，母亲几乎每次都问她工作有着落了没，问得多了，她烦得很，干脆撒谎说十有八九能进省城的剧团。母亲问她有没有进京演出的机会，她走了下神儿，随便“嗯”了一声。没想到，母亲转脸就把这事嚷嚷得全村都知道了。

一想起大红横幅上的“艺术家”三个字，她就羞得脸颊一阵阵发烫。

艺术家这个称号，她怕是一辈子都配不上了。

没有唱戏的机会，为了生存，她必须得改行，可是除了唱戏，她还能做什么呢？这些年她一心扑在专业上，两耳不闻窗外事，怕是想到饭店当个服务员都没人愿意要她。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门帘掀起，一个慈眉善目、中等身材的中年女人走进来。

叶知秋立刻翻身下床，扑到那人的怀里，孩子似的撒娇：“安老师，你都不想我的吗？怎么现在才来？”

安老师嗔怒：“马上就要成角儿了，我这个启蒙老师也得上赶着来拜见学生喽！”

说完，她自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握着叶知秋的肩膀上下打量着她，满眼都是欣慰和自豪。

“安老师……”

听到“角儿”这个词，叶知秋只觉得嗓子眼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想哭可又不敢哭，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看她脸色变了，安老师有点儿慌了。是自己说错话了吗？只是玩笑话，她应该不会吃到心里才对。

叶知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情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也想成角儿，可光是想想就觉得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