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我是怎么了?”李秀珍张口说了几句,觉得上气接不住下气,稍稍费劲,便浑身都是虚汗。
邵中诚一天之间苍老了许多,他凑近些,半趴在李秀珍的身边:“大河他娘,你这气性咋就那么大呢?你总跟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的事当爹娘的要管,可也不能全插手,让他们按照咱们的心意去生活,你看你,劝我的时候是一套一套,到你自己了,你就过不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幸好还是早期,血管没被堵住,不然的话,你就……”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糟老头子,下半辈子可怎么活?”
“没事儿。”李秀珍咧开嘴,努力的笑了笑,想要拍拍丈夫的手背以作安慰,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样的动作于自己而言也是极其的困难,手脚都仿佛被人给打了麻筋儿,很迟钝,也控制不了。
她心里一惊:“我这是?”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邵长江走过来:“娘,你生病了,大夫正在给你打药,他说这种药会有效果,过几天您就能跟从前一样了。”
李秀珍悄悄动了动藏在被子里的手,发现除了觉得很麻很木之外,并不是全无知觉,心里的担忧才稍稍减了几分。
“大夫说,您这个病是需要平心静气的养着,千万不能再生气了。”邵长江说着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自认为也见识过不少事,但却是真的被吓的不轻。
邵永梅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从李秀珍醒过来以后,她就忙前忙后的张罗,先用暖水瓶去打了热水回来,倒一些在杯子里晾凉,还有一些是倒在盆子里,用来泡着饭缸,起到一个加热的作用。她担心李秀珍什么时候会突然渴了、饿了,想吃想喝,总要有口热乎的。大夫叮嘱过,她娘的病,三分治七分养,小丫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得好好的担起这个责任来。
病房内,总觉得是少了些什么。
李秀珍挺了挺身子,向外张望过去。
“大河呢?”
“那孩子,在门外,他害怕了。”邵中诚回答。
李秀珍像是明白了什么:“你啊,骂他了?”
邵中诚一脸不快:“把自己娘气的住进了医院,不骂他还留着他?混小子,越大越是不省心,他可真是有出息了。”
“老邵。”李秀珍摇了摇头。
看着妻子的眼睛,邵中诚只觉得一股闷闷的火气,直冲过头顶。
不过,他也实在是不想在这种时候,违逆妻子的意思。
“你就惯着他吧。”
愤愤留下了一句,邵中诚走出了病房。
没过多久,就扯着一脸泪痕的邵大河走了回来。
“儿子,娘没事。”李秀珍想起了之前的争执,心里不是没有情绪,但她大儿子此刻那种随时可能崩溃的表情,让一个当娘的,不忍再苛责了。
“娘,我错了。”邵中诚突然扑到了病床边,“您好好养病,不要再为我担心,我会回去找领导承认错误,我会好好工作,不会再犯浑了。”
“还要继续准备出国的事,儿子,为了这一天,你努力了快两年,千万不能在紧要关头就放弃了,知道吗?”
李秀珍的心里边,惦记的依然是这件事。
邵大河果然是一怔,私心里,他是不想走的,不仅仅是为了想要找到廖小茹,还有对李秀珍的不放心。医生说,这个病很危险,万一他不在国内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他想要赶回来,都来不及。
“邵大河,你听话,不要再气我了。”李秀珍见他不应声,还以为他又在为了那个女人犯别扭,心里跟着一急,呼吸跟着便寄出来起来。
“娘,您别激动,我去,我一定去,您放心吧,好不好?”邵大河满脸沉重。
“嗯,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要怎么样,你就自己决定吧。”李秀珍喃喃说着,竟然直接睡着了。
还以为她又出了什么事,邵中诚心急火燎的大喊着去找医生,所有家人又跟着焦心了一场后,才知道是虚惊。
不过,即便是如此,大家仍是后怕。
邵长江抽空,把邵大河给拉到一边去。
兄弟俩的谈话,罕见的严肃。
“大哥,你有你的想法,我不想干涉,但是任何想法实施的前提,最起码是不要伤害到家人。咱娘老了,就盼着咱们兄妹三个安安稳稳,最好是能有点出息。你在厂里的表现是样样都好,谁提起你都是在夸,领导重视,工友佩服,家人视你为骄傲,可是你突然说不干就不干了,你让娘怎么能接受的了?她去小饭店上班的时候,她的那些工友时不时就要问问你,娘是把你挂在嘴边的,你要出国参加厂里培训的事,娘早就说出去了,现在,你突然不去了,娘的面子往哪儿搁,那些人提起这些,又要怎么看娘?”
邵大河想要打断,可是邵长江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日子是自己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可那也只是你的想法,你不能套在爹娘的身上,更不能让爹娘去背负起这样的难堪。大哥,今天是咱娘没事,发病早,送医快,有惊无险。你想过没有,如果咱娘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这个家就散了。往后任何时候,你回想起来这件事,你要如何自处?这么大的遗憾所产生的那份自责,你真的扛得住吗?”
“别说了。”邵大河发出痛苦的低吼。
他想反驳。
他很暴躁。
可鼻子里闻到的全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好刺鼻,呛的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大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邵长江看着他胀的通红通红的脸,摇摇头,返回到病房里去了。
邵大河使劲的抓着头发,感觉到时间一下子倒退回到了他在街上卖红薯,被公安给抓回到派出所里去审问的那晚上。
其实面前并不是没有选择,可他就是觉得无路可走。
————
两个月后,出国的签证办好,各方面的准备就绪。
厂里给出国培训人员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欢送会,领导上台讲话,谆谆教导,殷殷期望,那些慷慨激昂的祝愿,实在是令人振奋。
明天,队伍即将出发。
他们会先坐火车到北京,修整半天后,直接去机场。
而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履行,听说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在中转站停留大半天后,还要继续飞行几个小时。
这是邵大河第一次出远门,更是他第一次离开郑州。
没想到,踏出家门,旅程便是那么的远,远到了他根本没法想象,不远的未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老吴和邢大姐特意来到家里,每个人都拿了不少好东西,非要留给邵大河,让他带在路上。
坐了一会,两人要走,正好遇到蒋叔和蒋婶拎着东西进来,她们也是来给邵大河送行的。
邵中诚所在的水利系统也有一些朋友过来,礼物都不算贵重,可也是一番小小的心意。
在所有人的眼里,邵大河真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家里条件很差,可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连德语都学会了,还被厂里选派出国,等到学成回来,必是会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单单是听着,都觉得很振奋。
可是邵大河应付着那一波波的客人,表情却是越来越淡。
终于,他有些忍不了了。
找了个空档,跟家里知会了一声。
“爹,娘,我出去逛逛,晚点回来。”
李秀珍早已出院,身体恢复的不错,没落下什么后遗症,不过还是在定时吃着药。复查的时候医生说,再观察一段时间,控制的差不多,她就可以回小饭店工作了。以后只要别大喜大悲,过度激动,平时也稍微注意一点,也就没大碍了。
不过家人全吓怕了,总是小心翼翼的照顾她,更别提惹她生气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大河,你要去哪儿?万一等会再来客人,你不在家,那多不好。”
邵大河摆了摆手:“我去买点路上要用的东西。”
“还缺什么吗?”李秀珍疑惑的跟着追了出来,“这么晚了,供销社都已经关门了,”
“娘,我自己去看看,等会就回来,您回去吧。”邵大河挥了挥手。
李秀珍嘴里嘀咕一句:“这孩子,还没出门就开始想家了?”
不过,也没阻止的意思,全随他去了。
因为这一次要离开很久,在砂轮厂内的工作早已经交接清楚,放在车间内的私人物品也全都送回家里去了,除了他身上穿着的这一身厂服之外,邵大河觉得自己跟这座厂的联系,淡了很多很多。
厂区内的树木,比他来的那年,更加的枝繁叶茂,林荫相接,覆住道路的上空,若是在夏季,走在路上也绝不会感到炎热。
邵大河从第一车间走到了第二车间,顺着厂房旁的小路,他也不嫌黑,一路向前走着。
他来到了和廖小茹每天清晨练习德语的地方,心里一阵阵的慌,仿佛还能看到她背靠着红砖的墙面,歪着头教训他的样子。
往事历历在目。
那些记忆,他刻意压着,不去想起。
但其实并不是真的忘记了,正相反,每到夜深人静,自我独处时,她总会悄悄的从记忆里走出来,喊一声“邵大河,你要是再不好好练习,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去德国,是她与他一同的梦想。
去德国,更是她一步步,在他心底栽种而下的希望。
去德国,那是她许给他的一个美梦。
可就在梦想成真之前,她却抛下了他,不知去了哪里。
廖小茹,明天下午三点五十五分,火车就要出发了。
你,会来送我吗?
会吗?
邵大河在心里边一遍遍的发问,也一遍遍的在熟悉的环境里,搜索着熟悉的身影。
然而,夜转深,小雨淅沥沥落下。
他孤独一人,说不出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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