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生一死一桥间

如果不是这神奇的寻桥之路,蓝卯心想自己永远也见不到父亲真实的样子。

当他踏上故土,第一次见到蓝念远的时候,那种失落、那种酸涩古怪甚至有点愚昧猥琐的精神不正常的老头,就是一个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山,不知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一个过时老工匠。

但是这一路上,当父亲每发现一座廊桥,他的身上立马就燃起一团火光,随即那团火光给父亲笼罩上了一层神奇的光芒,使得他整个人闪闪发亮。特别是眼里的那种光芒瞬间让父亲变了个人!那些时刻,蓝卯总会想:这样的父亲与大洋彼岸做教授学者的乔爸爸又有什么区别呢?

每次看到从黯淡到瞬间发光的父亲,蓝卯的心中不断地闪现出一个词:“变形金刚”:我的中国老父亲,难道您就是中国乡村版的“变形金刚”吗!哈哈,神奇的联想!哦,是的,一定是!那么,我也是变形金刚,我的身上一定也具有无穷的神力,一定会战胜困难,出人头地!

既然我的身体上里流淌着父亲给我的血液,那么自己能从他的身上获得什么?学着点什么吗?对,他是能工巧匠,那么,我得先从他的“匠心”上开始细细解读他!

于是,蓝卯暗下决心,对,就以这座古意盎然的“霜降桥”为起点!

当蓝榫和乔巧蓝婷他们在桥岸上那座娘娘宫祭拜神灵时候,蓝卯紧紧地跟随着父亲。他尝试着学父亲的样子,他发现此刻父亲那发亮的眼睛就像是一台扫描仪,从廊桥古老桥身的木作上一点一点地扫射过去,然后,聚焦到几个点上,嘴里喃喃念叨:“斗拱、斗拱……”

虽然自己学的是经济,但是原先在家里,乔爸爸和妹妹是研究东亚古建的专家学者,日常从他们的嘴里不断听到东方古建的一些名词,所以,蓝卯对“斗拱”之类的名词并不陌生。

但是,蓝卯身边的曲胜却完全不同,虽然土生土长,但他几乎听不懂蓝念远口中的任何一个关于廊桥专业的名词。而此刻,他与蓝卯一样,也是寸步不离蓝念远的身边,因为他知道,从眼睛开始,浑身发光的蓝念远,一定会又发现新的筑桥密码!

果然,这时候,“密码”不断地从蓝念远的嘴里自言自语地涌出:“咱们安泰山乡民居的斗拱多考虑的是功能,实用、简洁,少有夸张,通常只在柱头上安一个坐斗,一般是圆的,或者是圆角海棠瓣的,很少用这种方形的坐斗,只有在檐廊里穿插枋,顶多也是在抱头梁上,那承接卷棚轩或井口轩的枋子或檀子的小构架上,才有这种方形的坐斗……嗯,你们看看,正心瓜拱和厢拱,只有宗祠庙宇、戏台、亭阁上的斗拱才做如此华丽,啧啧,这座‘霜降桥’的先人师傅,是个讲究人!”

曲胜觉得自己一句也没有听懂,但是他还是目不转睛盯着蓝念远手指之处仔细看着。

见他俩如此认真,蓝念远就好像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导,正在带自己的博士生做田野考察,他继续讲得兴致勃勃:“你们再往这看:少有的圆角海棠瓣!还有这:这是一种斜撑拱,一头插入柱身,或立于丁头拱上,另一头置斗承枋传。这种斜撑拱其实与徽州盛行的斜撑同源。这类斜撑拱又称‘牛腿’,成为装饰的重点,咱们畲乡民居建筑这类斜撑拱与福建永安、太宁地区的这类构件极相似,上端持斗,下端作卷曲水纹,雕刻精美……还有这这这,呀,这个可有个神奇的名字哦,叫‘逐跳偷心插拱’,这在斗拱里是一种多层插拱的做法,这类插拱做法在江南极为罕见,听说在日本东大寺还能见到。我猜吧,那个日本的做法的渊源就来自宋代咱江浙一带的民间,或者就来自于咱们畲乡,呵呵呵呵。曲胜啊,你没见着咱们老厝的宅门、村寨的溪门以及牌坊上,不都有这种‘逐跳偷心’吗?咱邻村的黄宅门楼和王家宗祠门楼,就是妥妥的这种‘偷心造’!”

看着父亲滔滔不绝,蓝卯忽然心生感慨:也许这,就是文化遗产的价值吧!

而一旁的曲胜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从来没有关注到身边的那些古老巧技竟有这么多的门门道道!他只觉得这些就是他土生土长的生活的日常,老旧、沉闷,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关注的。但是今天看蓝念远如此思路清晰,甚至用超乎常人的表达来细数这一切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诸如“斗拱”之类的东西,确定也是宝贝无疑了!

蓝念远继续当他的“乡土博导”。不知不觉中,蓝卯的目光又开始跳脱了,他有了新发乡,这座 “寒露桥”的西桥头,有一个楼梯,他攀上了楼梯,发现居然是一座阁楼!

阁楼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葫芦形窗户 ,里面光线昏暗。蓝榫刚弯腰进去的时候,眼睛还不太适应。可是,当他能看清重檐阁楼里的一切的是时候,他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大叫了一声:“0,MY GOD我的天,棺材!这里有棺材啊!”

他掉头连滚带爬狂奔下楼,迎面撞上了蓝榫!

蓝榫一把扶住了他,说:“哥,不用惊慌,那只是本地村民的寿材,我们不直接称呼为‘棺材’,而是尊重民俗,叫做‘寿方’,有时候也简称为‘方’!”

曲胜听了哈哈大笑:“假洋人毕竟是假洋人啊,一口‘方’的几块旧板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来来来,过来看看这里!”

不由分说,就拉着蓝卯到了桥身中央偏左地方的一处木橱前。打开木橱,里面是一个黑金釉色的陶罐,发出时光里清幽的冷光。蓝卯又觉得后背一凉,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蓝婷刚上前制止说:“你别吓他!”曲胜已经脱口而出:“这是先民的‘金瓮罐’,里面存放着的是本地先民的尸骨!”

蓝卯一听,吓得就扭头要走,蓝榫又拉住了他:“哥,莫怕,这只是我们本地的一种习俗而已。咱这里的一些地方和‘客家人’有同样的一种丧葬风俗,叫做‘检骨葬’,检取逝者的骸骨贮在罐中,选时间再葬,也叫‘二此葬’的。检骨改葬之时用布把骨殖擦干净,又称‘洗骨葬’。”

蓝卯听了还是连连后退:“好恐怖!”

乔巧听了,却不以为然,一把挡住了蓝卯的后腰,不让他再往后退:“哥哥我们要尊重各民族的丧葬风俗,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当年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妈妈就建议过我做中国少数民族的丧葬风俗。生死轮回,很正常啊!我知道这种‘检骨葬’,就是浓厚的敬祖观念和多次迁徙的历史原因留下来的,很可贵的民俗,很有研究价值的!”

蓝卯听了,转回身,悻悻地说:“我可不相信什么轮回,我还是好好过好这一辈子、过好眼前吧!”

说着,就往桥头走去。想不到,没走出几步,从桥头的陈十四娘娘宫里传出了悠扬的诵经声,蓝卯似乎闻到了那座不大但端庄的小宫里飘出的阵阵檀香。

蓝婷慢慢地跟着过来,站在他的身后,轻轻说:“那是谁家小妇人来娘娘宫求子,如愿以偿,过来烧香还原、感谢神灵的。你看,生或死,去或留,就在这一桥之隔,这世间啊,真的没啥好争的呢……”

从蓝卯和蓝婷的头顶放眼望去,蓝榫发现“霜降桥”前面是两条岔路。蓝榫没有兴趣在此刻思考生死的问题,他在认真观察:接下来该走哪条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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