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畲乡古村安澜桥

南中国,一个叫安泰的山城。

离城区不到几十公里的地方,藏着一个叫鹤渡村的畲族千年古村。

昨夜,穿过村中的卵石小径,山乡人眼中半痴半癫的“桥痴子”蓝念远将那千年的古戏台抛在了身后。一夜的红男绿女在台上出将入相,锣鼓铙钹撩拨着山乡戏台下的男男女女,一种莫名的暧昧的气息似乎在戏台下氤氲着、蔓延着……

蓝念远的心底是抗拒这种气息的。他独自从戏台下起了身,快步疾走,从村中穿过。拐个弯,似乎进入了一个鹅卵石的世界。这个叫“鹤渡”的小村庄几乎就是一座鹅卵石堆砌而成的小城堡:阡陌纵横是卵石小径、小径两侧的民房是卵石垒墙。一踏进鹅卵石的世界,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嘈杂,会瞬间让人心安静下来。也许是墙角不知名的小花与世无争地暗自芬芳;也许是一抬头,卵石矮墙的上方,那一方素木的窗棱下,几块淡雅手绣的绢帕在迎风招摇;恍惚间,巷子尽头一把油纸伞闪过,但看不清是谁,那个娉婷的身子已经不见踪影……光滑的卵石路、深深的旧时光,一切,都是蓝念远从酒酣痴癫之中瞬间清醒的缘由。

此刻,他已经走出村子,来到一座有廊屋的古廊桥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家!

山乡的夜,气息是如此清冽而醇厚。这里是南中国浙闽交接的山间,是浙南的最南,安泰全域呈“九山半水半分田”之态势,境内洞宫山主脉呈西北向东南入境,南雁荡山支脉自东北向西南延伸。两大山脉交叉,形成了崇山旷谷、交错回环的中山地貌,世称“浙南屋脊”。由于地势从西北向西南倾斜,此地有大大小小数百条山中溪流纵横交错,形成了独特的“小江源”水系。唐代有一位叫罗隐的诗人曾在此地逗留,蓝念远自小便熟悉罗隐诗人描状山道的诗句:“遥闻前山相对语,跨绕溪谷数里程”。这个鹤渡村,就是安泰山乡众多溪谷里,依水而建的一个古村,虽说与最近相隔的另一个叫“筱库”的村庄直径距离相隔并不遥远,但是,大山深处,群山万道、咫尺迢迢,山和水的分割,两个村子也就似乎天各一方了。

蓝念远在这畲乡差不多已经安住了大半辈子。他和自己的祖先一样,如若外出,主要是依靠大山里的千年古道,但是由于水系丰沛,先人们在大雨涨水时,也靠水运。小木帆船顺流而下,半日便可抵达筱库,再由经筱库换大船南下,前往东瓯城区。崇山峻岭间,溪谷回流中,安泰的先人们要出行,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世间的山径大都相似,但是,各方的桥梁却不尽相同。苍茫华夏大地,东西南北,石桥、木桥、铁桥;拱桥、平桥、索桥不尽其数。但是,安泰崇山溪谷中,却有着一种别致的桥梁——廊桥!

其实,不管在蓝念远的口中还是心里,他并不称这些后来被人们发现、又被文人们与远在大洋彼岸的那部美国电影勉强牵连起来的独特的桥叫做“廊桥”,他像自己的祖先和父辈那样,依旧执拗地称呼它们为“厝桥”或者“蜈蚣桥”。

当然,后来“廊桥”被广泛接受并被传播,还是引起了出生造桥世家的蓝念远很大的好奇,他曾经偷偷看过那部全世界闻名的叫做《廊桥遗梦》的美国电影。不看还好,看了以后,他大失所望:“那座几块木板搭搭起来的大木箱子罩住的木平桥叫‘廊桥’?啧啧啧,他们以为桥上有廊屋的就可以叫‘廊桥’?啧啧啧啧!”

当然,蓝念远的“啧啧啧啧”是有充分理由表达他的不解与不屑的。因为在安泰山乡,经由蓝念远先人的巧手,就曾经有上千座的这种有廊屋的木拱桥分布在崇山峻岭中,经由他蓝家祖孙三代建筑的那多座廊屋桥,哪一座不是飞檐屋脊、雕梁画栋?!

这一夜,蓝念远从村中的戏台下蓦然折返,回到他多年来独居的这座叫“安澜桥”的桥墩前,已是深夜。

“安澜桥”是闽浙交界的畲族山乡这个叫鹤渡小村的风水桥,意为村中人接过上天赐予的好风水后,波澜不惊,在此地安居乐业。

这是南中国赣、皖、浙、闽交界方圆千里最奇巧的一座厝桥。他对儿子蓝榫把这座世代称呼为厝桥的称谓改称为“廊桥”,曾经表达执拗而强烈的抗议。但是,谁也没有把他的抗议当成一回事,因为在世人眼里,他已经是半痴半癫的桥疯子,他只懂他的乌衣红曲酒,对于桥,如今人们更加愿意尊重他儿子蓝榫的意见,因为蓝榫是安泰山乡第一位攻读研究文物、桥梁的博士大学生!而他,似乎和这年久失修的“安澜桥”一样,垂垂老去,不再有多少发言权了!

那晚的弦月在夜空舞蹈,似乎是唐朝的胡姬长袖翻舞;又疑是贵妃醉酒后,晚唐的箫声渐渐散去。安澜桥上,蓝念远不再侧耳细听,他取出一把长柄的铜钥匙,打开廊屋门上那把已经长了铜绿的七量绍琐,穆然发现,自己年年浮生,寒舍里己是茶凉酒寒。心中腾起一股凉意,顺手在那一方乌木的小桌几上,拿了一壶高度的烈酒,踱出门,走到桥墩边,对着石狮子,开怀独饮。

端着酒杯,蓝念远的目光从石狮子身上收回,扫视了“安澜桥”廊身内的一切,这里,他太熟悉了!

安泰山乡曾经大大小小几百座的“蜈蚣桥”,自古就承载着比别处桥梁更多的内容。它们是各处山乡乡民的通行要道,更是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生驿站。这些木制的拱桥上,既为乡民遮风挡雨、避暑纳凉,又是四里八乡交流交易的商贸场所,当然,还是乡民们精神寄托的一方宝地。

此刻,蓝念远的目光停留在 “安澜桥”的神龛上。这神龛并没有设在木拱桥正中央,而是偏在桥头,以神力威武,可挡路冲。安泰山乡各座大一点的“蜈蚣桥”的廊身里,一般都有这种佛龛。蓝念远知道,安泰各地的乡民其实挺随性,并没有强制统一要祭拜哪个神灵,各村桥中祭祀的对象五花八门:有观世音菩萨;有门神神荼和郁垒、尉迟恭与秦琼,也有义薄云天的关帝爷,以及能给读书人带来好运的文昌帝和帮人发财的财神爷赵公明。更有一些当地人祭拜自己心中崇拜的人物,如陈十四夫人、马仙姑、忠烈王等等。甚至崇祀传说中掌管现实生活各个方面的杂神和半神,也可以虔诚给他们烧香磕头的。蓝念远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随性,单纯又真诚!

但是,今天晚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忽然一阵一阵地发紧。壶中的酒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喝得差不多见底了,他觉得眼皮开始有点沉重。忽然,他听见树叶摇晃的声响,但是,他并没有感觉到起风。他使了一下劲儿,抬起眼皮,发现桥头旁那五棵古老的红豆杉发出了奇怪的声响,明明没有风,红豆杉的枝条却在跳舞!

一个玄衣红脸的精悍身姿从高高的枝头跳跃出来,一只眼睛在黑夜里,也能发出狡黠的亮光。蓝念远还没缓过神来,那个短小的身姿已经从千年红豆杉的枝头一跃而下,站在了蓝念远的眼前,他晃了一晃手中的一个沉沉的大酒瓶子,对蓝念远嘿嘿一笑:“来,蓝兄,酒不够了吧,我就知道,看,这是什么?”

蓝念远吃了一惊,因为眼前这个男子只有半片半身,另外一半呈镂空形状。但是,他很快就知道对方是谁。他一把抢过酒瓶子:“哈,乌衣红曲酒!”

玄衣男子把酒瓶子往身后一藏,又是一声嘿嘿:“好酒在这,可你想喝,没那么容易!”

蓝念远一个飞身:“快给我,你这个斗不败的小曲神!”

一高一矮,两个身手矫捷的男子在深夜的新月下像孩子似地为一瓶陈酿的乌衣红曲好酒打闹着……

忽然,蓝念远戛然而止,他对身边的酒曲神“嘘”了一声,酒曲神顿时和蓝念远一起屏住了呼吸。他听见一声呼唤,从蓝念远嘴里长叹而出:“小虹,小虹,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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