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钟,潘庭长带着书记员小黄来了,他们紧绷的脸就像外面硬邦邦的冰块,进门就瞪着眼说:“人给你们打坏了,眼睛已经看不见,现在送保定医院抢救去了。把事情搞得这么糟,你们说怎么办?”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本来,我们还以为他们不知道,谁知,他们不但知道,而且还比我们了解得多。他们知道的也太快了。
“现在,他们已向我们报了案,要求拘留开抢的法警,同时要求赔偿损失。你们的法警呢,我们要拘留他。”我们还未开口,潘庭长就劈头盖脸地说明了来意。
这一招,我们都没想到,刚才只顾赵法警他们几个人的生命安危了,哪有时间想到这个问题?林庭长只是说:“不能拘留我们的法警。”
“为什么不能拘留?他打伤了人就该拘留,就要赔偿。”书记员小黄也气势汹汹。
林庭长急了,紧绷着脸不知该怎样说。他要说错了,在这节骨眼上再留下什么话柄就更难办了,加上他的普通话又不好,更增加了他表达的难度。
既然林庭长不便说,我就不客气了,拉着脸冲着潘庭长说:“感谢你们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但你们不能拘留我们的法警。因为我们是代表武进县人民法院来执行公务的,在执行公务时采取正当防卫是完全合法的。更何况,法警也不是故意要打这一枪,所以我们也不可能赔偿。你我都是同行,知道我们法警用的催泪弹是不会对侯厂长妻子的眼睛有损害的。眼睛一时可能会看不清楚,是会有眼泪鼻涕,否则就不叫催泪弹,但我们都很清楚,这是暂时的。”心想,即使说过了头,反正还有林庭长在呢。
“你们是防卫过当,就该拘留,就该赔偿。”小黄也不示弱,跟我争了起来。从前几次的接中,我们了解到他是刚从政法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理论水平还真有一点。看来我得先把他给说服了,否则尽由他吓唬人,后面这么办?
“不要说我们并未防卫过当,就算是防卫过当,也不该是你们来拘留我们的法警。就是要赔偿,也该由我们武进县人民法院来赔偿,由我们的法院院长来应诉,而不是赵法警。”我和小黄争论着,两位庭长始终没有说话。我看了一下潘庭长,他还是没接话,就继续说:“全国法院是一家,我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出了问题应该尽量把事情处理得好一点,圆满一点,尽量减少损失。如果确实应由我们法院承担的责任,我们是不会推卸责任的。一切按照法律程序,该是什么责任,就承担什么责任,根本用不着我们进行争论。如果侯厂长的妻子在桃县医院,我们从道义上也会去看看她的。但并不是说我们错了才去看她。现在她舍近求远,到了保定医院,那么如有机会请你们转告她,叫她放心,眼睛不会有问题的。”
“如果这药水质量不好,岂不眼睛真的要瞎了?”小黄还在强词夺理。
“这种意外不是没有可能,但这是另一种法律关系,与赵法警正当防卫无关。”我也理直气壮。
这时林庭长也接上来说:“潘庭长,我看别的以后再说,现在我们还是应该先把车子问题解决了,把车先还给车主,尽量减少一点损失。其他事情我们再具体商量。你看怎样?”
潘庭长听了刚才我与小黄你来我往慷慨激昂又情绪激动的陈述后,刚进来时那盛气凌人的态度已有所改变。
又经过了一番交涉,潘庭长最终还是答应了林庭长的请求,马上去鑫发染厂,先解决三轮车的问题。
这下,我们总算松了一小口气。
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可林庭长担心厂里这些人的情绪也许还未平静下来,万一又闹出什么事来,反而还要照应我,何况我的身体还未痊愈。不管我怎么说,他就是不让我去,可让他一人去,我很不放心。
王厂长他不愿去,刚跑回来的五个人根本不能去,薛民涛这个原告代理人当然是要去的。我们刚一转身,怎么也不见了他的人影,怎么叫,他就是不露面,他是吓怕了。
我还是坚持要求与林庭长一起去,一旦有事,我虽起不了什么作用,壮壮胆也好啊!
“不行!”他的语气果断坚定,毫无余地。
“你一定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尽快向院里汇报。”林庭长临上车时对我吩咐着。
他们的车一走,我转身跑上了楼,到服务台挂了加急长途,可电话就是挂不通。我焦急地看着电话机,只能耐心地等着。这个招待所就这么一部电话,服务员说我急也没用,半天接不通一个长途电话是常有的事,上午是电话高峰,叫我回房等着,等接通了叫我。
无奈,我只能等。
就在我无所适从时,我突然听到对门的王厂长在大声叫嚷着,骂手下的人都是窝囊废,一个个尽是无用的东西。他从房间到走廊,再从走廊到房间,整个空荡荡的招待所,只有他的骂声在回响。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他的辱骂声是那样的刺耳,那样的让人难受。他虽然不是在骂我,但我怎么就觉得句句戳在我的心里,让我浑身不自在。
他在咆哮,他还在咆哮,简直是疯了。
好久、好久,我没有听到一句回嘴的声音。也许是没有对手,也许是骂了一上午觉得累了、饿了,中午十一点多钟,他像是把怨气都撒完了,终于安静了下来。招待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就在这时,电话终于接通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向院领导作了汇报。分管经济庭的宋副院长也被这突发的事情吃惊不小,他在电话里再三对我说:“要冷静,你们现在这样处理不错,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我马上向院长汇报,然后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十二点多了,林庭长回来了。车子没有拿到,因大门上的钥匙被人带走了,要下午才回来。但已讲好下午去拿车。
吃饭了,赵龙生的夹克衫敞开着,里面法警制服的扣子倒是一颗不少扣得整整齐齐,他用手捂住右胸下方,稍稍弯着腰,朝着台子坐在了床沿上。他皱着眉头说:“突然跑这么多路胸口都跑痛了,胸口摒了气,现在呼吸都痛。”
我突然看到了他手背处红红的牙印,又看他现在这模样,又好笑又好气。幸好是带的催泪与电击的防身手枪,否则还真要闹出人命来不可。
“那你为啥要逃呢?不逃不就不疼了吗?”王厂长接过了话头。“还亏你是法警,连逃都是逃在最后一个。我搞不懂,你为啥要逃呢?”他直接冲着赵法警又嘶叫了起来,看来他的火还没发泄完。
“我不逃,让他们用刀子捅,让他们打?”赵法警这时也不服气地说。
“对!你就是不应该逃,他们真要是捅了你,那你也是光荣负伤,我叫院长为你记功,医药费由我出,要是捅死了,2万元丧葬费一个,由我来,不用你们法院来。”
哇!这算是什么话?这仿佛是重重地打了我们一记耳光,把我们的心火瞬间打了出来。他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是他的私有财产?还是奴隶?他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不错,2万元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这对我们一个月的总收入还不满100元来说,这相当于我法官二十年的工资,确实够大方的。
他的话一出口,彻底惹火了赵法警:“你不是不怕死吗?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让林庭长一个人去?你为什么缩在这里不去呢?你骂了一上午还没骂够?居然骂到我头上来了!你是我什么人?轮到你来教训我?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谁!”他本来就文化不高,今天这样的吵架就算是比较文明的了。
他的话音刚落,王厂长一把抓住了赵法警的胸脯气势汹汹地,赵法警也反手一把抓住了王厂长的胸脯,就在两人的拳头即将打向对方的一刹那,林庭长大声喝道:“龙生,放手,你想干什么?”
赵龙生在林庭长的大声训斥声中拳头停在了空中,随后慢慢松开了手。
王厂长突然听到林庭长的大声呵斥,拳头也停留在了胸前,但他仍不放手,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当他看到林庭长唬着脸瞪着他时,这才很不情愿地勉强松了手。
此刻,王厂长手下的人一个也不敢吭声,只是紧张兮兮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切。
林庭长的脸气愤的有点发青。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这个厂长,居然当着他的面就要打我们的法警,简直是不可理喻。
一顿饭,谁也没吃得下,不欢而散。
赵龙生回到自己的房间,气呼呼地一头倒在了床上。
王厂长依然在破口大骂:“他娘的,我叫你们来干什么的?叫你们来白吃白住的?钱没要回来,反倒办成这样,你们只会吃饭?是猪!是饭桶!真是饭桶!……”
他的阵阵骂声是那么的难以入耳,别看他长得干瘪,骂人的声音到是特别洪亮,在这死气沉沉没有任何隔音设施的地方显得是格外的刺耳。他每骂一声,我的心就仿佛被人揪了一下,越骂心里就越痛,就越堵得慌,这股气在我的胸中憋闷的实在难受。我们是吃原告的,千里迢迢带来的大米毕竟是吃了。可我们难道愿意这样吗?不!我们不愿意,不愿意!
之所以外出办案法院同意我们与原告一起出来,一方面是为了能够及时与被告进行调解或就地开庭;而另一方面确也是为我们办案提供后勤保障,如带路、吃饭、住宿、车辆等。出省办案,地方政府在今年七月份刚规定我们每天的伙食补贴从以前的几角钱提高到了1元2角,住宿费也提高到了12元,但明确规定“出租汽车费用不得报销,每人每天交通费1元包干使用,不再凭据报销市内交通费”。而今,像桃县这样的县城根本没有公共汽车,何况到钱家庄、兴平、北化等几十里路的农村呢?如果我们租车去,哪怕是三轮车,财政上也不能报。如果我们走着去,村与村之间相隔一二十里倒不在话下,但村上没饭店、没住宿,那么我们还何谈办案?一天到晚只能丈量地球了。如果这租车下乡的车费由我们法官自己出,那么,我们80多元的工资总收入,又能租几天车?我们法院起码法官的工资还有保障,殊不知还有多少贫困山区的法官不但工资不能按月发放,就连看病的医药费也不能及时报销。所以,我们除了财政上可以报销的火车票外,只能吃原告的,我们也不拿伙食补贴。但院领导一再强调,我们不能对当事人提要求,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住什么。
老实说,法官难道愿意这样吃原告的?
这不,吃了原告的,他们出了钱,法官没把事情办好,别人才不理解你是否尽了力,而只是心疼钱,只是想着花了钱就应该有回报。
“你们这些无用的东西,除了会吃饭还会什么?真是猪!真是饭桶!”他还在骂个不停。
我到法院已经有五年了,还从未受到过原告如此的污辱,也从未碰到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厂长,我已经忍无可忍。怪不得他昨天才到这里一天,就因为他嘴里不干不净,在大街上被人打了两次,别人一边打他一边说:“叫你还骂娘,叫你还骂娘。”当时我们向人解释:这是常州人的“口头禅”。现在想来,他是本性难改。
林庭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得出,他非常气愤,他在强忍着。他之所以能够忍着,他毕竟是我们的领导,我和龙生已经很激动了,他不想再出什么差错。
既然庭长顾忌太多,我这个书记员也就不要考虑这么多,这口气不出不行了。从上午到现在接近傍晚,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似乎这阴沉沉的天也故意让人透不过气来。一上午他就指桑骂槐了半天,现在他更是肆无忌惮,想骂谁就骂谁,真是目中无人。我对林庭长说:“我去对付他!”说完,没等他是否同意,我就朝王厂长的房间走去。
我板着脸快步来到了这位怒气未消的厂长面前。
王厂长突然见我愤怒的样子,反倒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略张着嘴巴看着我。
我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对他说:“首先我们是法官,不是你厂里的工人,更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教训厂里的工人,我们管不着,但我们用不着你来教训。今天的事情我们已向院里作了汇报,该批评该处分由法院做决定;第二,你有钱,是你的能耐,我们不稀罕,你不要以为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就能让我们去作不必要的牺牲,就能让我们去死。你有钱,完全可以捐献给社会,甚至完全可以不来收这些货款;第三,虽然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不足百元,但我们也不至于穷得为了省点饭钱跑到这里来每天吃你的大白菜土豆丝,告诉你,我们在家里比这里吃得好多了。所以,你不要以为你有饭我们就会来吃,要不是为了工作,你摆满汉全席,我们也不会来,因为我们不稀罕!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你的心里不好受,难道我们的心里好受吗?你想把案件办好,难道我们不想把案件办好?王厂长,你是人,我们法官也是人。”
我一口气说完,心在“砰砰”地跳,鼻子酸得直冲脑门,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不容他开口,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出了这口怨气,我心里好受了许多。这下整个招待所安静极了。
事后,刘科长悄悄告诉我,说我胆大包天,从来没有人敢在厂长面前这样说话,当时他脸色都变了,他压根儿没有想到我会去教训他一通。
“活该。”我心里嘀咕着,他做他的土皇帝,我才不怕他。他这个村办厂的厂长,就仗着效益还可以,养成了他一身的霸气,他除了有钱,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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