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湖县城向南约30公里处,有十几户人家,叫东桥村。
小村周围是大片桃树,桃园的外围是农田。每年春天,远远看去,农田里青翠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相间成片环抱着桃林,粉嫩的桃花宛如飘落在田野中央的云霞,娇艳动人。白墙黛瓦的小村淹没在姹紫嫣红的桃花丛中,宛如人间仙境,美得让人心醉,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甜蜜的香味,每年都会吸引许多踏青赏花的人。
东桥村也就被人叫作桃花村。
小村坐北朝南一字排开,村西有一条南北走向弯弯的小河,河岸两旁树木茂盛,顺着小河向北有一座小石桥,石桥旁有几间低矮破旧的小瓦房,是老东桥村。
然而,风景如画的桃花村,随着小城镇建设的推进,很快要从江州市阳湖县的地图上消失了。
过了春节,东桥村将整体拆迁,这里将打造成西平镇真正的桃乡。不久的将来,桃园文化与桃园经济将成为新农村建设的一张亮丽名片。
转眼就要过年了。
在桃花村过最后一个春节,村民们自然比往年格外珍惜,也格外重视这个传统节日,早早就把在外地的、甚至在国外的儿孙们叫了回来,杀鸡宰羊拍照留念。有的村民为了给后人留一点念想,还专门请人做了视频,将美丽宁静的小村永久保存了下来。
这种忙碌,多少有点悲壮的味道。
而方林妹家,不仅仅是悲壮,还有凄凉和悲伤。
她家在小村的西头,两间楼房与邻居家的别无两样,都是进门客厅,墙后是楼梯,后半间是厨房,楼上南北是房间。
方林妹家安静极了。她满脸忧伤独自含泪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疲惫地靠在八仙桌上,头发花白凌乱,歪着脑袋眼睛直直地看着西墙上丈夫的遗像发呆。
她手里的照片,是儿子上小学新生报到时拍的,照片上,孩子背着新书包在小学门口咧着嘴高兴地站在爸妈中间。这张看似普通的照片,对她来说却弥足珍贵,这是方林妹家最后一张全家福。
如今丈夫已经挂在了墙上,儿子边亮进了少管所,这个家又即将拆迁,在春节万家团聚的日子里,她睹物思人泪湿衣襟。
方林妹在这个家已经呆了整整二十年,开始是两间平顶房,结婚后翻建成了二层小楼,这个家凝聚了她和丈夫儿子所有的喜怒哀乐,看着家里的点点滴滴,眼泪静静地流在她干瘦泛黄的脸上。
屋里静得让人窒息。远处的爆竹声零零星星传来,更显她形单影只,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助,双手把照片放在胸口默默地抽泣。
从傍晚开始,难得下雪的江南,居然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她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雪,神情有点恍惚。
明天是少管所每月一次的探监日,她要去看儿子边亮。她每次都盼望着这天早点到来,但每当日期临近,心里又会产生莫名的恐惧。她晕车,而且很严重,从家里到少管所100多公里,即使晴天去一趟都很艰难,回来后,儿子剃着寸头的影子在眼前不停地晃悠,内心的痛苦加上晕车,几天都晕晕乎乎浑身无力。
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下,她惴惴不安。随着夜幕的降临,路上的雪不再落地融化,有了一阵薄薄的积雪,田野里已经是灰白一片,光溜溜的桃树枝上也有了零零碎碎的雪花,犹如一朵朵洁白的花绽放枝头,在混沌的雪天里,透出冰冷的寒气。
她看着飘舞的雪默默祈祷:老天,别下了,别下了,明天我要去看儿子。
夜已经深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着外面飘飘洒洒下个不停的雪,仿佛每一片雪花都落在了她的心里。一股股寒风从窗缝中袭来,冷,使她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凌晨3点刚过,她不敢睡了,掀开窗帘一角,眼前是白茫茫一片,雪还在无声地下着。
方林妹下楼,简单梳洗了一下,将一条紫红色的围巾裹在了头上,往黑色小挎包里塞了个馒头,拉开红蓝相间的大蛇皮袋,确认没有东西落下,才把袋子搭在了肩上走出了大门。
四周静极了,雪在轻轻地飘,在黑夜里泛着银白色朦胧的光。她独自向梦幻般的银色世界中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沙沙的响,硕大的蛇皮袋在她的肩背处不停地摇晃,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她要到西平镇上乘车去县城。从家里到西平镇5里多地,平时电瓶车很快就到了,而今天徒步走在雪地里,路就显得有点遥远。
少管所在镇化市辖区内的一个小山沟里,她平时去探监一次,从镇上到县城,再从县城乘长途车到镇化市,中间长途车和公交车就要各倒两次,最后一段进山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
如今,雪还在空中轻轻飘舞,她很担心今天的汽车停开。还有几天就过节了,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探监,儿子亮亮在等着她过年的新衣服,这是她上次去看儿子时就答应了的。
她站在寒冷的风雪中等着,车站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裹在头上的紫红色围巾上很快就落满了雪花。
方林妹孤零零地站在飞舞的雪花中,眼巴巴地看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天地一色的尽头依然是白茫茫混沌一片,急得她双眉紧锁,细长的凤眼眯成了线。
大约半个多小时,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向车站开来,她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方林妹拎着大蛇皮袋上了车,汽车向县城方向开去,渐渐消失在了漫天飘舞的雪花里。
她晕车,越来越严重,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汽车还没到镇化市,她的脸色就已经煞白。她几乎是半闭着眼睛上了最后一程的公交车。
容方镇终于到了。她跌跌撞撞下了车,天地在晃动,欲吐不能。她蹲在了雪地里,蛇皮袋甩在了脚旁。
许久,她缓过神来,掸了掸头发上的雪花,捋了捋耷拉下来的花白头发,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今天,进山的摩托车不见了踪影。方林妹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有点隐隐的失落。
高低起伏的远山朦朦胧胧隐约可见,显得格外空旷悠远。
山路盘旋而上似没有尽头一般。她将围巾重新包在了头上,吃力地一步一步向远处的雪山走去,瘦小的身躯上红蓝相间的蛇皮袋在不停地摇晃,慢慢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世界里。
方林妹又累又热,扯下了围巾攥在手里,一串串白雾从口中呼出,头发湿漉漉的冒着热气。终于,隐隐约约中,少管所出现在了白雪皑皑山峦环抱的中央。
她站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白雪深处的少管所,长长地叹了口气。
雪花纷飞中,少管所的大铁门紧闭,高墙外围的香樟树上挂满了雪花,四周寂静,这里的一切似乎与世隔绝,仿佛时间已停止,空气已凝固。她跺了跺脚上的雪,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少管所的大门。
今天的会见室里,空空荡荡,长长的玻璃墙前寂静无声,以往哭哭啼啼拥挤的场景恍如隔世。
方林妹瘫坐在了会见室里。
稍许,狱警带着边亮从走廊尽头慢慢走来。他耸着肩缩着脖子,极短的寸头露出淡淡的头皮,黄中泛白的小脸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始终注视着脚前方一米处,鹰钩的鼻尖通红,薄薄的嘴唇发紫,三九寒天,他没穿棉袄,蓝灰相间的肥大识别服穿在他干瘪瘦小的身上,显得格外寒冷刺骨。
边亮把旧棉袄脱了,迫不及待地等着今天妈妈的新衣服。
方林妹的鼻子一酸,眼泪顺着她弯弯的杏眼流了下来,还没等儿子走到跟前就匆忙拿起电话听筒,隔着玻璃抹着眼泪。
边亮走到玻璃墙前拿起了听筒。
方林妹流着泪激动地说:“亮亮,妈妈来看你了。”
边亮的眼睛在躲闪。他装着很随意地说:“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其实,今天母亲冒雪来探监,他还是有点小小的感动。
边亮手背上一大块红肿的冻疮露在了方林妹的眼前。她的心在颤抖,拿着听筒的手也在抖,另一只手放在冰冷的玻璃上,似乎想要抚摸儿子冻伤的小手,心疼地说:“妈妈来,妈妈肯定要来。”
方林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儿子,觉得他又瘦了,突出的眼睛又大了圈,大眼睛在狭长消瘦的长脸上很不协调。已经是16岁的大男孩了,个子还不到1米6。她心疼,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在脸上。
边亮的眼睛也有点湿润,母子俩隔着玻璃相互看着对方沉默不语。亮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方林妹突然醒悟,急忙说:“快!快把棉袄穿上。”
狱警把检查过的蛇皮袋递给了边亮。
边亮接过袋子,眼前一亮,运动鞋、牛仔裤,还有羽绒服。嘿!加绒的牛仔裤就是自己想要的,他向玻璃墙外的妈妈投去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拿起羽绒服就往身上穿,在狱警的提醒下才把蓝灰的囚服脱了下来。
方林妹默默地看着他,无法阻挡心中往外涌的酸涩。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你在这里要好好的,听教官的话。”
今天的会见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方林妹细细的声音通过话筒全部传到了边亮的耳朵里。
边亮朝玻璃墙外的方林妹点点头。
“这次吃了这么多的苦,记着了?今后不能再犯错了?”
亮亮还是点点头。
“我们家要拆迁了,过完春节就拆。”
边亮一愣,拿起话筒低声问:“我们住哪里?”
“暂时租房子过渡,过渡费已经拿到了。”方林妹慢吞吞地说着,手依然放在冰凉的玻璃墙上试图想摸儿子的脸。
亮亮心不在焉,时不时整一整自己身上的新衣服。
“我们住哪里?”边亮又问。
“准备租赵叔家的房子。”
边亮猛一抬头,问方林妹:“你厂里的赵强?住他家?”
方林妹点点头。
边亮两条弯弯的秀眉蹙在了一起,脸瞬间变了,放下话筒歪着头不再看她。
方林妹一怔,稍许才喃喃地说:“当心手上的冻疮,不要烂了。”
亮亮依然没拿听筒,故意又整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然后很不情愿地将蓝灰色囚服慢慢穿在了外面。这灰不溜秋的衣服往身上一穿,心情立马大变,似乎整个人跌入了谷底。方林妹还在电话里讲些什么他无心理会。
方林妹只能耐心地等,等到儿子穿好了衣服再次拿起听筒时,方林妹才小心翼翼地说:“过完春节,三月初你就能回去了,到时妈来接你回家。”
回家?谁的家?边亮心想,反正不是自己的家。他无意中撇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伤疤和冻疮,脸色更加难看,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很快,探视时间已到,边亮被狱警带走了,走到长长的走廊尽头,穿过了小院,走进了冰冷的大铁门,在阴沉迷蒙的雪天里,两扇铁门比往常更加阴森恐怖。
方林妹看着边亮瘦小的身躯被警察带进了硕大的铁门,内心一阵酸楚袭来,眼泪又往外涌。这道冰冷的铁门,把她滚烫而又柔软的心无情地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流血,另一半被儿子带进了铁门。她多少次傻傻地想,进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而是可怜的孩子?要是允许,她想去替换亮亮,让孩子少受点罪,让母子之间多点快乐少点隔阂。
午饭时间到了,方林妹蜷缩在会见室的角落里,手在发抖,从凌晨到现在,她滴水未进,她饿了,真的饿了。
她从黑色小挎包里拿出了冰冷的馒头,往保温杯里蘸了一下,慢慢地啃了起来。
午后,雪渐渐停了,她看着高低起伏白茫茫的雪山,觉得回去的路更加艰难遥远,一阵寒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一步一步向山外走去,随着她的移动,脖子上红色的围巾慢慢消失在了白色的山峦中。
方林妹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一路上,汽车有停开的,也有半路抛锚的。那一夜,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到的家,一进门就病倒了,感冒发烧导致心脏病复发,整整半个多月无法起床。
她躺在床上,迷茫的目光扫视着这个即将拆迁的家,丈夫、孩子像电影般在她眼前循环播放,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她始终不明白,曾经幸福的家怎会变得如此不堪,为什么?
整个春节,方林妹稀里糊涂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就不得不起来收拾东西,忙着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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