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穷,志要坚

雨水来的猝不及防。

竹湾村的路就容不得半点雨水,一下雨跟洪流一样,泥泞的路段别说推车,人都走不了几步,男人骂着脏话吐着唾沫星子,嘴里叼着的香烟吸进来都是水味,女人则是拽着套头,跑起来踩湿了裤脚,沿着裤管上逆,吸引住过路男人的眼神。

水滴顺着屋檐哗哗哗流下来,冯怀林搬起小竹凳坐在门口。

一个光头小孩大笑着露出豁牙,在屋檐下伸手接住雨水,然后扔了出去,又接了一把,又扔了出去。

他兴奋大喊:“水帘洞!水帘洞!”

冯怀林听到后,忍不住中指和拇指卡在一起,然后微微蓄力后,咚得一下弹在光头小孩的脑门上。

光头小孩被弹疼了,就忍不住要哭,一要哭,就要把嘴巴张成大海碗的大小,哈喇子流到脖子上也不在乎,喉咙咕噜噜响,似乎酝酿着雷音。

冯怀林严肃训斥:“作为男子汉,小鑫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吗?孙猴子当年可是拿石头弹脑门的,你看他有哭过?”

光头小孩叫冯鑫,是冯怀江的儿子,今年四岁,他爹嫌小孩理头麻烦,干脆给剃成了光头,太阳一出来,他的头比屋里灯泡还亮。

冯鑫闭上嘴,喉咙里干干的不舒服,他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咽口水,狐疑问道:“小叔你别骗我,电视上孙猴子可没拿石头弹脑门。”

冯怀林笑道:“孙猴子拜师学艺你不也没看见?”

冯鑫恍然大悟,拍着手大笑,又露出豁牙:“小叔懂得真多!”

冯怀林摸了摸冯鑫的头,又转头看向门外,隔着水帘洞视线有些模糊,门口水流砸在地上碎成水花,跟玻璃一样脆弱。

他心想自己可能跟这雨水没太大区别。

周老二可能有些区别的,他像夏天暴雨时的黄豆雨滴,砸的人生疼,还只能跑,跑起来砸的更疼,不跑砸的也疼。

冯怀林脚底水滩倒影出他的脸,他想着吧,自己顶天了是黄梅小雨,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痒,怕是让人连躲雨的欲望都没有。

这哪能行?

冯怀林呼哧一下站起身来,木竹凳子都给踢飞出去,连翻好几个跟头,引得冯鑫直拍手,脸上肥肉笑得一抖一抖。

冯鑫大笑看凳子翻出去,又大笑看小叔跑了出去。

他小脑袋还填不了那么多东西,只觉小叔真不愧是大学生,这么大的雨连伞都不用打,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小叔身上,他跑起来像鸵鸟一样,肩膀一晃一晃,屁股一拐一拐。

冯鑫哈哈哈笑,又嘿嘿嘿笑,然后学着冯怀林的跑步姿势,冲进院中绕着圈子跑,跑了好几圈后觉得不得劲,又换个方向,再绕着圈跑。

里屋走出来一个妇女,她惊呼道:“小鑫,你干什么?”

冯鑫淋得全身都湿透了,他双手叉腰,撅着屁股趾高气昂道:“妈!我是大学生!”

“你是个屁的大学生!别犯六。”

妇女赶紧招手,急得两条长腿直跺脚。

冯鑫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进来,踩得台阶啪嗒啪嗒湿了一大片。

他仍然昂着小头:“我这是学小叔的!我也是大学生!”

妇女一巴掌拍在冯鑫脑袋上:“你能有你小叔一半强就好了,整天就会犯六!”

冯鑫被拍得双眼冒星,他又张开嘴,又要哭。

“不许哭!憋回去!”

妇女一边收衣服,一边瞪他。

冯鑫抽鼻子,哼唧哼唧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小嘴噘得老高,结果鼻子一痒没忍住,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冷风袭来,惹得冯鑫全身发凉,他双手抱住自己,但腿冷得直打寒颤,他又赶紧去抱腿,肚子又冷得疼,不知道是想拉屎还是想撒尿。

“妈,我冷。”

冯鑫委屈巴巴地说道,又用力抽鼻子,结果落下来一串晶莹透亮的鼻涕。

冯怀林不知道冯鑫学他都学得感冒了。

他一路跑过大半个村子,然后一脚踢开周桂生小店的木门,门框咣当一声被踹开,余留门板吱吱吱作响。

坐在收银台前正呼哧呼哧吸面条的周桂生一脸错愕,不敢置信地看过来。

冯怀林像个落汤鸡,时髦的发型如一个大锅盖贴在他脑门上,把他菱角分明的脸蛋变成了吉他,一条条细流从发丝流出,然后沿着脸颊滑下去,整张脸上估摸有五六条这样的细流,乍一看像是吉他上的琴弦。

周桂生可顾不上这家伙脸蛋像什么,顿时勃然大怒,忘了自己还在吃面,一边喷面一边怒嚎:“你给狗撵了?踹我家门做什么?”

冯怀林作势要走进来,湿透的布鞋像水袋一样,一动起来,哗啦啦直往下流水。

周桂生眼睛都看直了,立马伸手阻止:“停!不许动!”

冯怀林就站着没动,急促的呼吸活像鼓风机,胸膛一起一伏,又往下直流水。

周桂生以极快的速度吸完面条,然后转身找了一块干净的抹布,像投篮一样准确无误地投到了冯怀林的脑门上。

冯怀林自然会意,迅速擦干脸,又擦了擦头发,最后随意往身上抹去。

一边抹,他一边说:“老二,我来跟你道歉的,男子汉敢作敢当,老子错了就是错了,你周桂生学习那么差,没想到倒比我看得明白。”

周桂生听完前半句话时似乎想说什么,但听完后半句话后,又沉默下来。

门外是淅淅沥沥的落雨声,门内是啪嗒啪嗒屋顶的砸雨声,偶尔还会听到冯怀林急促的呼吸声。

周桂生沉默良久,才开口:“怀林,你知道我为什么看的明白吗?”

他表情非常复杂,声音沉而哑,像被面卡住了一样。

冯怀林吞咽一口唾沫,喉咙却又干干的很难受,他轻轻摇头。

周桂生转过头去,故作平静:“我爹死了,就在去年,我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业,你知道我爹怎么死的吗?”

冯怀林瞳孔逐渐收缩,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鼻音颇重地问道:“周叔…是怎么没的?”

“穷死的。”

周桂生说出这句话时,十分平淡,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他还在继续说着:“他有病,不是什么大病,但治不起,也不敢治,他也不说,就等着,想等病自己好,最后小病成了大病,就该死了。”

“怀林,别人都说他这么年轻不该死,老天对我们不公平,其实我明白,老天很公平,它没错。”

“所以那天起我就发誓,我周二爷要出人头地,要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至少…至少不能让我娘也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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