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麦黄

六月,炙热的太阳晒透了王家山的脊梁,蒸干了河谷里的最后一滴水。

麦场上忙忙碌碌,健壮的黑骡子拉着石碾子,永不停息地画着圈。

黑缎子般的皮毛上散着油光,在阳光下锃亮亮的,管状的鼻腔里不时喷着热气,发出“哧!哧!”声,虽显疲态却野性十足。

四周是争分夺秒的人群。

黑骡子的双眼被一块黑布蒙住,由春生媳妇牵着缰绳,在前面引着道。

刚开始,人和牲口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石碾子也会不时地被塞进的麦草卡住,场里的春生、春水和春桃(毛毛的姑姑),不断地整理铺满场地的麦草。

他们尽量铺平踩实,好让碾子顺利运转起来。

好在经过几圈后,麦草渐渐服帖在地上了,就像一张烙好的杂粮饼。

骡子越走越顺当,石碾子“咯吱咯吱”的响声也越来越急促。

“杂粮饼”的边缘是举起“连结”(打场的工具)奋力打场的人,“连结”噼啪作响,饱满的麦粒四下溅开……

这是一个丰收年,王家山的麦子黄了,姚香秀正在指挥家人碾场,她虽然干不动繁重的农活了,可依然是家里的精神领袖。

指挥若定,姚香秀尽显家长作风。

王毛毛和石头、妮子也没闲着,他们在麦地里捡拾麦穗,同样要为家里抢收麦子,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团黑云已挂在阴山顶上了。

“抓紧!”

奶奶瘦小佝偻的身子,被一顶破旧的黄草帽压得喘不过气来,两只手麻利地扯着麦垛子,沉甸甸的麦穗洒满了场。

“抓紧,扬场!”

草帽底下,发出果断的命令,木铲子便随风而起,空中飘散着顶着芒的麦衣和焦土的烟尘……远处,架子车正满载着麦捆子火速往场里赶,老远就听见从场里发出的呼喊:

“抓紧,磨啥着呢?!”

春水和春桃此刻正拉着架子车,在麦场和地里来回飞奔,他们要赶在“白雨”来之前,尽量把麦子转运到场里。

地里的麦子已经扎成捆,四五十捆码成一个麦落,远远望去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就像一座座勇士的丰碑。

是的,这是农人的骄傲,没有什么比丰收的喜悦更让人欢欣鼓舞了。

这些祖祖辈辈靠土地生存的人,面对饱满笃实的粮食,内心早已虔诚地膜拜起来。

春水拉着架子车,其他人不断地从地里往地畔上转麦捆子,他麻利地将麦捆错落有致地码放在架子车上,一会功夫,车上的麦捆子堆积得像座小山。

春水和石头用两根大绳,把麦子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车子就启动了,春水掌着方向,石头和春桃等人便撵在车后,随时在有坡度的地方推搡着。

大家脚步匆匆,都在与时间赛跑。

王毛毛挎着篮子,悠闲地在地里拾着麦穗,这是奶奶分给她的任务,毛毛心里惦记着每一粒粮食,不忍心被糟蹋了。

毛毛知道,这是一家人的血汗,也是大家的命根子。

一群群麻雀此时正在麦地里欢腾着,它们也忙碌地抢食着撒落在地里的麦粒……

这场盛宴是属于全体王家山的居民的,除了人类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享用,这些生灵们,也不会被冠以偷窃和掠夺者的恶名。

黑云,在阴山顶上集聚着,望一眼便多一眼。

“把麦落子搭起!抓紧装粮食!”

奶奶继续在场里发布着战斗命令,听到的人,忙停下手里别的活计,快速增援扬场和搭落子的人。

架子车空着飞奔回去,向麦地里的人传达命令,就地把麦子搭成小落子!

白雨眨眼就要下了,只能停止转运。

场里,梯子越爬越高,成百的麦捆子堆在一起,大大的麦垛子像个堡子。

几个人已经攒在一起,抓紧装粮食,布织的麻口袋站起来有一人多高,春生早已经扛起麻袋往家里赶,黑条绒布鞋吃上了劲,踏在地上蹬蹬作响。

黑云已经压在头顶了,雨点开始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加入到抢收最后一粒粮食的战斗中!

白雨越下越大,场里乱作一团。

黑骡子扬起脖子,发出“嗷嗷”的嘶叫,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黑云吃了太阳,也饶不了这些碾场的人。

大雨瓢泼着,粮食总算收回去了,人、牲口、家什、最后离开麦场。

雨下成了河,冲刷着这个*不安的六月……

姚香秀的眼睛盯着远方,一言不发。

檐水滴成了线,院子里的水花欢快地流着,春生已经躺在上房的炕上,打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收,他把一半的粮食扛了回来。

小院的厨房里冒着灶膛里的烟气,风箱“吧嗒吧嗒”地响着,看不见人。

上房地上,六月的天气,架着火。

茯茶是农人的最爱,消暑解渴,春水望着炉火,可以深深地吸着旱烟,想想心事。

长面好了,朱漆的大红盘子,盛着长面,冒着热气夹着雨水,端到了上房。

“大伯,吃饭啦!”

毛毛把长面端在了炕桌上,喊着熟睡中的王春生。

炕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一碗洋芋丝,外加醋和油泼的红辣子。

“抓紧吃,白雨过了,场里还要拾掇呢!”

奶奶上了炕,她把春生和春水叫到身前,一边催促着两个后生吃饭,一边安顿着活计。

春生正值当年,身体非常结实,他闻见了葱花味,从梦里一蹦子起来,连着吃了八碗长面。“王八碗”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奶奶姚香秀现在已经不下厨了,尤其到了农忙时节,两个儿媳妇完全可以操持家务了。

两个人趴在灶台上忙前忙后,一边擀着长面,一边拉着风箱。

案板上和厨房的炕上铺开了五六张面皮,毛毛的大婶切着长面,二婶负责烧火,两个人配合地十分默契。

案板底下堆着晒干的玉米棒子和麦草,还有一些枯树枝,二婶一手往灶眼里添着柴火,一手使劲地拉着风箱。

长面已经下到锅里了,要用旺火烧,火舌从灶眼里冒出来,舔着那一口大黑锅。

大婶用一双长长的竹竿筷子,开始往黑瓷碗里捞长面。

一筷子一碗饭,面在碗里要打上三个折,整整齐齐,像块豆腐,舀上酸汤,最后来一勺子鸡蛋和猪肉炒成的臊子……

毛毛一直安静地看着大人们做饭,她心里对两位婶婶的厨艺佩服不已,自己长大后也要做一手好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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