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大年续

那年的大年,婆婆提议回乡下过年,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凯杰刚刚买了车,她要回村里炫耀一番。

临行前,我一边收拾儿子的日常用品,一边不满地嘟哝:“孩子这么小,为什么非要回乡下过年,家里那么冷,万一儿子感冒了呢?”

“生煤炉,睡土炕,家里很暖和。”凯杰说。

“儿子这么小,煤炉的烟雾对身体不好。”

凯杰数落:“汽车尾气比煤烟更污染,你永远不让儿子过马路啦?”

“反正,你什么事情都听妈的。”我抱怨道。

“乡下过年热闹些,今年姑和大伯都会来咱家过年。”

“不是不常走动吗?我都不认识他们。”

“咱结婚时,他们都来了,我一一向你介绍过。”

“只是那一面,哪会记得。”

他看看挂钟,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快点收拾吧。”转而又数落道:“真能唠叨,简直是妈的翻版。”

其实,相比如今,我与婆婆情同母女的关系,我在文字中每每写到婆婆,都担心自己会将一个内心充满慈爱,表面又异常强悍的婆婆写成一个不那么可爱的老太太,可我还是要如实写下去。

那天晚上,婆婆在亲戚间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实在太强烈。大妈的心脏介入手术是凯杰给做的,于是,老太太就在席间说了些客套话。

婆婆便开始爆豆一样的自夸:“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年头有钱不愁看病,你去北京上海,像凯杰这样医术高超的医生多得是,可你得排长队,还得矮人家三分,求着人家不是。送红包就更不用说了,现在的红包万八千不当事,请人吃个饭,动不动就得几千块。”

凯杰颓丧地摸一下前额,窘然地说:“妈,不是每个医生都收红包。”

“那是,凯杰从小不言不语,不争不抢的,他不会收红包,再说了,他要收,我也不让。”

“是是是。”大妈不住地点头。

二叔多喝了些酒,话就多了,“不收白不收,要收到点子上,那些塞完红包就告状的人,这样的红包坚决不能收。”

婆婆骂道:“胡咧咧,放串儿屁还带味儿。”

二叔借着酒劲倒是更来劲,“一家人说话,不用藏着掖着。凯杰那么大的房子,靠死工资,这辈子能翻身吗?人家休假都带着老婆孩子出去玩,凯杰一休假就去外地医院做手术,挣那点辛苦钱,还不如收红包。”

凯杰窘迫地低着头,好像真收了红包似的。孩子哭闹起来,我心里乱糟糟的,玲玲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向我挤眉弄眼。

我抱着孩子来另一个房间,玲玲随我进来,一脸坏笑,“这年月,谁还能真羡慕谁?看大妈那神气劲,一辈子好像活给别人看。”

“二叔更离谱,诚心给你二哥添堵。”

“我爸说的是实在话,大实话。”

夜里,家里只有两张土炕,有一家要去大妈大伯家过夜。大嫂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去。”

玲玲挖苦:“大嫂,给大伯和大妈讲讲保险,点到即止,千万别坑了大妈。”

“保险是给生活下一个保障,不是坑蒙拐骗。”大嫂不卑不亢地说。

家里的一张土炕通着煤炉和锅灶,另一张土炕用一张墙隔开,成了两个房间,屋里不烧火,又冷又潮。

婆婆说:“心茹凯杰,你们睡一间。我和你二叔,玲玲他们睡大炕。”

玲玲不满地抱怨:“这时候就能看出亲疏远近了,还是亲儿亲孙招待见。”

二叔数落:“你不稀罕就去鸡窝睡,我给你填点草。”

乡下的夜晚格外静谧,偶尔能听到远处的狗叫声。我没有睡意,拉开窗帘,仰望繁星密布深邃的夜空。

凯杰问:“不睡觉,赏夜景呢?”

“被褥潮乎乎的,怎么睡?”

他学二叔的口吻数落我:“去鸡窝睡,我给你填点草。”

我说:“在城里很少见到星星。小时候,我们在厢房上铺着凉席,看着夜空,我经常听海涛哥讲鬼故事。”

“想你海涛哥了?”

“你还想初恋呢。”

孩子咿呀了一声,我们不敢作声,确定他是在做梦,我又开始抱怨:“妈今晚说的那些话,我都替她脸红。妈好像除了你,就没有其它话可说了。”

“妈这辈子除了苦和累,有什么好谈的?”

我说:“二叔的话更气人,好像你真收了红包。”

“二叔脑子被驴踢过,多理解吧。”凯杰说。

我嗔怪:“二叔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敢骂二叔?”

“是真的,二叔小时候趴到驴身下找他的知了猴,被驴结结实实在脑门上踢了一脚,我奶奶告诉我的。”

“怪不得,玲玲没有随二叔。”

“玲玲的脑子是被门挤了。”凯杰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二哥,这房子放屁都能听见,你在这骂我?”

“你大半夜的,来我们房间干什么?”凯杰问。

“尿尿。”玲玲说完,去了厨房。

一阵“哗哗哗”的声音,玲玲在厨房尿起来,听声音,她尿在一只塑料盆里。玲玲推门将尿泼到墙上,关了门。她再一次经过我们房间,凯杰压低声音道:“郭玲玲,你要脸吗?尿在盆里?你也不洗洗盆子?”

“是菜盆,明天用时再洗吧。”玲玲说完回了自己的房间。

凯杰推我说:“你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尿菜盆里。”

“是塑料盆,一听声音就知道。”我说着,又是一阵窃笑。

“那我明天用什么洗脸?”

“用菜盆。”我说完又没好气地数落他:“不就是在屋里撒尿吗?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去茅房感冒了,再传染给孩子怎么办?”

“你们这些女人,能不能要点脸,我每次回家,都见你穿个睡意。如果哪天被对面楼上的男人用望远镜看见了怎么办?被他拍个抖音,发到网上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了。”

“所以,你休想要我生二胎。”

这一晚,我睡的很踏实。一大早,在远处的鸡鸣声中醒来。玲玲推门进来,抱怨道:“你们睡着热炕头,我可被冻得哆嗦了一晚上。我今晚要睡这,我儿子要感冒了,我这辈子都不回来。”

凯杰一边穿衣服,一边数落:“说说你尿菜盆里的事,郭玲玲,恩城把你宠上天,可你不能不要脸。”

婆婆去了厨房,她要为我们准备早餐了。推门出去,从厢房里拿出了去年的玉米杆,回来问:“怎么墙上结了冰?”

“我泼了尿。”玲玲说。

“你咋把尿泼墙上?真是越大越像你爸了。”

“泼门前,结了冰,脚下打滑,摔了咋办?”

“谁让你泼门前,你不能倒茅厕里?”

“天寒地冻的,谁去茅厕。”

“忘本。我一说你们,一个个都挤眉弄眼的不爱听,你们小时候不都蹲茅坑吗?”

儿子醒来,咿呀地喊:“奶奶,奶奶。”

婆婆上前亲昵地抱起儿子,一脸慈爱地说:“我大孙子最亲奶奶了,一睁眼就找奶奶。”

我知道孩子是饿了,悄悄冲奶。

第二天晚上,我与玲玲和两个孩子同睡。玲玲将房门敞开,也把大炕那屋的房门敞开,说是要大家都能够享受煤炉的温度。

我们很快就听到二叔此起彼伏的鼾声。我正想提议关上房门,鼾声突然停止,婆婆的声音传过来,“凯杰,你二叔呼噜声大,你赶紧睡,等你睡着了,再让你二叔睡。”

玲玲气咻咻地说:“你听听,心里只有她宝贝儿子,就不能捎带着提一下女婿,也不怕恩城生气。”

我笑说:“赶紧睡吧,我可受不了二叔的鼾声。”

“你也有老那天,等你到了我爸这年纪,说不定呼噜声比他还大。”

“我从来不打呼噜。”

“等你耳聋眼花,大小便失禁,一个屁带出一裤裆屎尿来,你就知道老了是啥样。”

孩子翻转身体,我“嘘”一声,制止玲玲说话。我听着孩子平稳的呼吸,确定他们没有被我和玲玲的谈话所扰,叹一声,说:“人活着已经够累了,如果能够体面地老去,就好了。”

“要是中国能够实行安乐死就好了,反正我不想有一天,浑身插满管子,明知道没几天活头了,还得在医院活受罪。”

“唉。”玲玲叹息一声,说:“还是先把活着的事想明白吧。”

我以为她要睡去了,转身面向儿子,她打趣道:“我哥昨天晚上可真够糗的。我本来想替二哥解围,可转念一想,大妈那么疼他,就该给他添点堵。”

我转过身来,嗔怪道:“你就幸灾乐祸吧。中国好像都这样,家里哪个儿女出人头地了,就好像亏欠了谁,可大家都忽略了,他曾经付出了多少努力。”

“啧啧啧。”玲玲摆出揶揄的姿态,对我说:“咱中国就是这样的家庭关系。就说那些贪官吧,有多少是被亲戚拉下水的?谁要是为官清廉,就会被骂成六亲不认,猪狗不如。”

“六亲不认应该是褒义词才对。”我说。

我们说话间,凯杰猫手猫脚地走进来,“我也在这个房间挤一下,二叔的呼噜太响了。”

凯杰想要上炕,玲玲一脚蹬开他,“出去,我和心茹有大事要谈。”

凯杰灰溜溜的离开,我问:“什么大事?”

玲玲靠近我,压低声音说:“大哥总说二宝不是他的,要我帮他支招。”

我挖苦道:“大哥找对人了,你鬼点子最多。”

“过去大哥即使那方面不好,可大嫂也让他碰,可现在大嫂上了床就说累。”

“保险员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大嫂当然会累。”我说起小宝,马上又说:“大嫂每天带着小宝,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孩子小,哄睡了,什么不能干?”

我义愤填膺地说:“你们这样扑风捉影,不道德。”

“别跟我讲道德。”玲玲拖声拉气地说:“我欲成仙,仙人只管度化,从不讲道。”

“这就是你们的家风,从来不讲道理。”

“那是我大哥,血浓于水。”

“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应该相互理解,就算是大嫂真出轨,我也能理解,大哥没有权利对她拳打脚踢。”

“女人可以做第三者,就好像苍蝇叮了有缝的蛋,可决不能婚内出轨。大嫂睡在大哥的床上,荷尔蒙却为另一个男人沸腾,哪个男人能接受?”

“如果怀疑就去做基因鉴定。”

“基因鉴定要多少钱?大哥修车那点工资还不够他和狐朋狗友喝酒的。”

我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深入谈论这个话题,以至于,年后的六月,我便被卷入这件事情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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