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来年四月

我将要写那一年的四月,而此时也正是四月下旬。凯杰心血来潮买来一架航拍无人机,他说上大学时曾经做过摄影梦,拿着傻瓜相机东窜西跳,四处乱拍,现在终于能买回高档的航拍机,他要大显身手了。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大街上很多时尚的年轻女孩穿上了轻薄的裙子。凯杰将儿子送上幼儿园,下午一点多我们便带上女儿去了海边。

我们选择了离家较近的九龙湾公园,女儿在海滩上挖沙,凯杰便可以心无旁骛地摆弄摄像机,拍一些海景。

女儿光着脚丫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嚷嚷着:“我要灰机,我要灰机。”

我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的天海相连处,感受着海水徐徐地吹过脸颊,心情极为惬意。

我喊凯杰休息,他道:“我要拍一些照片,参加摄影大赛。”

我凝神望着他,他一会摆弄手机,一会仰望无人机,专注的神情俨如一个大男孩,让我仿佛找回了恋爱的感觉。

我时常抱怨凯杰不够浪漫,也许,平淡的日子里,那些琐碎与嘈杂,本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正好像,昨天午后,我还在对凯杰抱怨心情烦闷,今天,我们一家人便在这片空旷的海滩上尽情享受阳光大海与沙滩带来的惬意。

如今,在我身体的逐日康复中,我仿佛从过去那张令人烦闷窒息的网中解脱出来,身心轻盈。我相信,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被情绪所控,不会再对生活下毫无意义的结论。

凯杰突然说:“我要小便。”

他四下张望,远处有一家人正在和孩子放风筝,他们的视线都专注与被海风高高吹起的风筝,他调皮地一笑,假装要揭开皮带,如同孩子般说:“我要尿到海里,喂喂鱼虾。”

我突然想起婆婆的话,学起婆婆的腔调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一点公德心,在海里洗澡游泳都尿进了海里,怪不得现在的鱼虾没有从前的鲜了。”

凯杰应该记起这是婆婆说的话,哈哈笑起来。

“好吧,我去那边的厕所。”

凯杰回来之后,坐到我身旁,笑说:“我差点忘记,我们是在这里度蜜月呢。”

“忘记倒好。”我说,“早晚要补一次妈不在场的蜜月。”

女儿仰起稚嫩的小脸,咿呀地说:“蜜月,我要蜜月。”

她也许认为是蜜月是糖果之类的东西,凯杰逗她:“馨馨,你要和谁要蜜月?”

“爸爸。”

“馨馨听话,爸爸回家给馨馨蜜月。”

女儿开心地走到爸爸身边,双手环绕爸爸的颈项,嗲嗲地说:“馨馨爱爸爸。”

“谁教你的,这么嗲。”

“我教的,我从来没有这么亲过你呀。”我说话间,也同样靠近她,假装亲吻,他向后躲闪,凝紧眉头求饶道:“大白天的,人多。”

我不免发笑,电话中的画面,离我们还是有一段距离,他信以为真,显得傻气可爱。

凯杰放下女儿,用双臂支撑,身体向后倾去,说:“我以后休假,我们要经常来海边,海风一吹,一身的累都没影了。”

“下班回家就玩游戏的人,会累吗?看看那些清洁工人,工地上的农民工,你比他们更累吗?”

“不公平,你可以抱怨,我就不可以啦?”

“我们的累不一样。我是身心俱疲,你的累只不过是口头禅。如果我说自己热爱家庭主妇这种身份,也许会有人嘲笑我无法融入社会,与社会脱节,可你是医生,你说自己热爱这份工作,大家会马上想到救死扶伤。”

“热爱?”凯杰在鼻间哼了一声,“我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学习,考试,出差,可不是因为崇尚社会责任感,而是因为要工作才能养家糊口。如果,我现在有足够的钱,有足够的时间,我倒是想走出医院,来海边搭一个帐篷,每天听着潮起潮落,看着渔船归岸,吃吃喝喝,什么也不做。”

“好吃懒做。”

“错,也许那样,我会成为一名如雷贯耳的诗人。多愁善感不是你们女人的专利,我也有很多感受有待抒发。每次有病人去世,看着家属嚎啕大哭,我就会想,如果,大家都能够安详地死去,那该多好,也许,那样家属就不会伤心欲绝,也不会有那么多医闹。”

“医学在攻克癌症之前,为什么不能为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减少一点痛苦,让他们快些进入另一个世界。”

“安乐死?我是医生,只能让病人活着,而不是让病人死。”

“但是,一定会有这么一天,那些医生无力回天的病人,都能安详的睡上一觉,没有痛苦地离开。殡葬不放哀乐,放轻音乐。”

“你可以做梦,梦和现实的距离比天和海还要远。”

我的电话响起,是幼儿园老师的电话。我接通电话,王老师态度温和地说:“梓桐妈妈,梓桐今天又闯祸了。”

我连声道歉:“王老师,对不起,我一定会严厉地管教他,梓桐让您费心了。”

“梓桐这段时间有些活跃,前段时间玩耍时撞倒一位小朋友,他不但不道歉,反而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好哭的。”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凯杰,青出于蓝胜于蓝,他的大男子主义已经在儿子身上显现了。

“昨天,他要坐下时,梓睿小朋友拿掉他的小椅子,他蹲坐在地上,他今天又故意搬动梓睿的小椅子,让人家蹲坐在地上。”

“对不起,老师,我今天晚上一定会严厉地批评他。”我心中暗想,奶奶那些以牙还牙的教导,儿子已经完全领会了。

我放下电话,凯杰呵呵笑着,一脸得意的神情。

我不满地嗔怪:“儿子闯祸,你就那么高兴?”

“至少,我知道儿子不会被小伙伴欺负。”

“妈每次教育她,说什么以牙还牙的话,儿子真是悟性高,小朋友抽了他的椅子,让他坐了屁股蹲,他今天马上就以牙还牙,让人家坐了屁股蹲。”

晚上,凯杰坐在沙发上,装出一副严厉的表情,儿子低头站着,听他训话。

“为什么抽走小朋友的椅子?”

“爸爸,是他先抽走我的椅子。”

“桐桐,你已经是中班的大孩子了,不能欺负其他小朋友,要听老师的话。”我说。

“我是男子汉,遇到事情要自己解决。”

“郭梓桐。”我严厉地说:“以后不许胡闹。”

“嗯。”儿子脸上满是不服气的神情。

“‘嗯’是什么意思?”我严厉地质问。

“‘嗯’就是好的。”儿子不情愿的说。

我气上心头,再一次严厉地喝令:“要回答‘是的’或者‘好的’。”

“好的,妈妈。”儿子惧色于我的呵斥,脸上带着十足的不情愿。

凯杰一直板着脸,看到这一幕,笑起来,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这股子倔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妈妈,‘嗯’就是好的意思,以后,我回答‘嗯’,就是好的意思。”儿子有板有眼地说。

儿子一脸的不顺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确实随我,可是我从来不相信性格是遗传的,我一直认为性格是后天塑造的。

“那么,今天,妈妈告诉你,必须回答‘好的’或者‘是的’,不许回答‘嗯’。”

凯杰笑问:“这有什么区别?”

我瞪他,说:“‘嗯’带着明显的不服气,这么小的孩子,整天嗯嗯奥奥的,成什么样子。”

儿子眨眼看着我们,说:“爸爸妈妈,你们能不能不吵架?”

凯杰“嗯”了一声。儿子认真地说:“爸爸,你要回答‘好的’或者‘是的’。”

“儿子训老子。”凯杰看向我,我忍俊不禁,说:“好的,爸爸妈妈以后不吵架。”

“爸爸妈妈不是吵架,只是说话声音有点大。”凯杰解释道。

“老师说,说话声音大就是吵架。”

“好吧。”我说。

“妈妈,你要说‘好的’,不能说‘好吧’。”

我与凯杰面面相觑,又同时忍俊不禁。孩子的成长总会带给我们无限温馨感动的时刻,而这些自然又夹杂着苦累与酸涩。也许,大家的生活都是如此,在风雨中奔跑,挺过来,感觉一切刚刚好。

还是让我们回望那年的四月吧。四月末,凯杰进修回来,他要我去高铁站接他。我按他说的时间站在出站口,他出现的一刻,我想要跑上前去,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似地站在原地。

他走上前来打量我,摸着前额,假模假式地问:“请问,你是王心茹女士吗?”

我抿嘴笑着,他问:“你在等谁?”

我依旧傻傻的笑,他拉起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剪了短发?”

“昨天晚上。”

“为了迎接我?”

“嗯。”我马上改口,“自作多情。”

“我好像看到你成为妈妈时的模样。”

“你是说老气吗?”

“我是说很温柔很贤惠,很有女人味。”

之前我是一头长发,很少披肩,大多时候都是高高地绑起马尾,在玲玲的强烈提议下,我理了短发。

我们并排走着,他说:“回家拿户口本,我们登记去。”

“啊?”

“回家拿户口本,我们登记去。”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

“对,立刻,马上。”

“太快了吧?我们只见过两次。”

“闪婚不好吗?谈久了会审美疲劳。”

“你曾经有过审美疲劳的经验?”我低声问。

“你哪来那么多疑问?”他笑笑,自嘲地说:“我情商低,不会谈恋爱,担心你审美疲劳。”

“阿姨知道吗?”

“让我妈知道了,肯定又要找人掐日子,不知道得等到哪年哪月。”

“掐日子?掐什么日子?”

“良辰吉日,你不知道?”他问完笑说:“我差点忘了,你爸妈过去都是老师,没有那套封建迷信的想法。”

我们注册出来,上了出租车,一起回了小区。他说:“去你家,收拾衣物,搬去我们家。”

“玲玲和阿姨呢?”

“我妈最近在大嫂那里,让玲玲这个电灯泡住你家,怎么样?”

“不好吧,玲玲带着孩子搬来搬去不方便,不如你先住在我那里吧。”

“不行,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上门女婿。”

我们不曾约会,不曾看一场电影,更没有电视剧中那种浪漫的求婚场面。但是在当时,我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两人彼此相爱,没有任何顾虑,自然而然地走入婚姻,那应该就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现在回想,那时的我,假如有一个男人深情款款的说爱我,我一定会犹疑惶惑,追问他为什么爱我。也同样会追问自己是否爱他,为什么爱他。我习惯于刨根究底,虽然,我深知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而且毫无意义。

那个四月对我而言,是一个崭新的春天。四月末,养父在正屋喝茶,摆好了茶杯和板凳,等待婆婆的到来。

婆婆的声音从过道传来:“怎么是平房?这么破?”

玲玲说:“大妈,在城里这独门独院的房子,就好像北京的四合院,花多少钱都买不到。”

“这是北京吗?”

他们走进来,养母在院中迎接:“大姐,您好。”

“都好。”婆婆的脸上带着些许不悦。

大家坐下,养父为每个人倒了茶水,他不多说话,养母道:“心茹这孩子心气高,在婚姻大事上,我从来不给她施加压力,她看上的人选一定不会错。”

婆婆语调平稳地说:“我家凯杰心气更高,医院的医生护士看上他的可不少,还有一个医学博士等了她五年,他就是看不上,婚姻这个事,就得看缘分。”

玲玲碰一下婆婆,婆婆冷声问:“碰我干啥?”

玲玲对养母说:“阿姨,您这独门独院的,环境真好。”

养母端详玲玲,笑说:“我看着你脸熟,好像从前见过。”

“阿姨,您忘记了,我经常买您的葡萄。”

“亲家母,您一位退休老师还卖葡萄?吃不完,街坊邻居分分得了,也不缺那点钱。”

养母态度谦和地说:“我过去是代课老师,后来不做了,算不上退休老师。”

婆婆的脸色变得阴沉,语调也显得生硬了,“凯杰心茹已经登记了,俩人过日子跟我们老一辈没关系,当初,我也不是看上你们书香门第才要凯杰和心茹交往的。归根结底,他们两个般配就得了,作家配医生,都是体体面面的工作,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养父养母沉默了,我未敢抬头看他们的表情,只能过后对他们解释。

养父与凯杰寒暄着,婆婆便开始对养母编造起玲玲的经历。玲玲未婚先孕,男人跟有钱女人跑了,可是玲玲不忍心打掉孩子,就把孩子生下了,孩子爸爸至今下落不明,玲玲一个人拉扯孩子过日子。这一番话,婆婆大概对很多人说起,不卡壳,非常自然。

养母连连点头,向玲玲看去,赞叹道:“不容易,现在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坚强独立,心地善良,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归宿。”

“亲家母,你们这是拆迁房,你是本村人,帮忙找个有房的,品性好的。”

“倒是有一个人选,等我先去探探底吧。”养母说。

“什么样的男人?我们家玲玲虽然有孩子,可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书念得也不少,也不是什么男人都肯嫁。”

养母说:“说起来也是我们不出五服的侄子,他爸走得早,他妈一个人拉扯大了,这孩子心性没问题,就是闷性子,不吱声。”

我马上知道,养母说的是恩程。恩程和海涛哥同岁,小时候总被伙伴们嘲笑成妖魔鬼怪,男孩子们见他,会成群结队做出鬼哭狼嚎的害怕劲,这让他变得自卑,不爱说话。

他遗传了爸爸的秃顶,皮肤黝黑,嘴唇紫黑,牙齿天生大牙缝,两颗门牙之间好似缺一颗牙齿。养母曾多次劝他戴牙套,他不吭声,再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就会羞惭地一笑,说:“牙齿整好了,光头也整不好,长啥样就啥样吧。”

恩程过去在工厂上班,不善交际,后来干起了送快递的工作,再后来送外卖。我觉得,这对玲玲而言会是一个很好的归宿,爱情梦碎,阔太梦碎,她至少能拥有一个相对温暖的家。

玲玲与恩程见面第一次,便确立了婚姻大事。也许本没有完美的爱情,没有一种圆满的人生,所谓的美好只不过是在某种境遇下结束了颠沛流离的人生,选择了一种安宁平静的日子罢了。

后来玲玲玩笑一样为我讲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说话间不忘拿恩程的长相来逗趣。

玲玲说:“我当时一见他锃亮的头皮,一下子就来了底气。”

我笑说:“他应该戴一顶棒球帽。”

“这你就不懂得了,他是要把最丑的一面呈现给我,免得拖拖拉拉,谈个一年半载的,没结果,白白浪费了时间。”

“嗯,威海男人都这样,性格耿直,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

“我当时见他晃得我两眼冒金星的头皮,心里直打起鼓,可转念一想孩子需要爸爸,至于长相,不至于让人一看翻白眼,两腿一蹬去西天就成。为了孩子,一切牺牲我都能接受。”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对她打趣。

“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再没敢看我,这让我更加有底气了。”玲玲说到这里,傲娇地一笑,“我直截了当对他说,你别跟我说什么情呀爱呀的,我就想找个男人支个棚过日子。”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笑嘿嘿地说:“不用支棚,我家有房子。”

“我说,我有孩子。他说,没病没灾的,谁都养的起孩子。我说,可这孩子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玲玲说到这里,笑起来,说:“你那不出五服的哥对我说,咱俩也没有血缘关系。”

“别出心裁的恋爱。”我笑说。

“狗屁恋爱,搭伙过日子罢了。”

“恩程对你一定是有感觉的,否则他一定会权衡自己养育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日后会不会有诸多问题。”

“他说,那年他谈过一位河南女孩,女孩和父母摆摊卖臭豆腐,每次见面都是情意绵绵的,说什么天荒地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那天,他去臭豆腐摊,听到女孩和父母的谈话,不声不响就离开了。”

“说什么?”

“女孩她妈嫌恩程丑,她爸担心将来生个儿子随恩程,不好找媳妇。女孩说,她嫁的是房子,将来就算生了儿子随恩城,他妈还有一套房子。”

“她和你一样的想法呀,为什么选你不选那个女孩,让你捡了大便宜。”我揶揄道。

“至少我没有欺骗他的感情,没有侮辱他男人的尊严。不管怎么说,我的泼辣和他的耿直也算是绝配吧。”

也许,只有放下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一个女人才能安于现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玲玲日后的生活相对美满,她对恩程的感情表现在她与日俱增的厌弃劲上。每次,她当面取笑恩程的长相,恩程都会摸着光光的头皮憨憨的笑着。他们的生活在小吵小闹中,过得幸福美满。

九月

今天是四月末了,一大早,凯杰告诉我家里要来客人,让我带上孩子和玲玲去一趟超市。我将儿子送去了幼儿园,带女儿来到玲玲家。

我走进客厅,二叔正在茶几上抽烟,客厅里乌烟瘴气的。婆婆正在厨房洗涮,玲玲在喂皮皮母乳,馨馨闻到烟味,打了几个喷嚏,二叔马上熄灭了烟卷,笑嘿嘿地抱起了馨馨。

“叫爷爷,叫爷爷。”二叔笑嘿嘿的,一脸亲昵。

“爷爷”。女人喊得清脆悦耳,二叔受用地咧嘴笑着,露出了两排被烟熏的发黄的牙齿。

“二叔,您最近好吗?”我问。

婆婆把手中的不锈钢盆“咣当”一下放在橱柜里,嘟哝着:“三天两头嚷嚷着回乡下,乡下是有他相好的了?孩子们小,需要他搭把手的时候,越老越没个人样。”

二叔扯开浑厚粗哑的嗓门嚷起来:“你懂事,这十年,净给他们贡献了,我累死累活连个骡子都不如。你进城十年,还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

我安抚道:“二叔,等凯杰有时间,我们带您回乡下一趟。”

二叔在鼻间哼了一声,说:“凯杰啥时候有时间。你说个具体日子,不说具体日子就是诳我。”

玲玲抱着皮皮从房间走出来,她打开了厕所和厨房的窗户,说:“爸,您就知足吧?摊上恩城这样的女婿,是您上辈子积德。你每天把屋子里弄的乌烟瘴气,他从来不吭声,你喝酒耍酒疯,他永远是好话哄着,您可别不知好歹。”

“你们把我骗到城里,我还没说啥,你还有脸说我。你当初说是让你大妈在这帮你哄孩子,让我来帮着打理餐馆,我来了,餐馆里有我啥事啦?”

“你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买个菜都能跟人吵一架,见了人就自来熟,恩城不烦你,客人还烦你。餐馆雇人了,让您歇着不好吗?”

“好,真好,俩眼瞪天棚,比坐牢还遭罪。”

“二叔,我们担心您一个人在乡下,没人照顾。”我说。

“你们倒是让你妈也回乡下呀,绑着她干啥?”

“没人绑我,我进城十年,喝城里的水,说城里的话,早就是城里人了,我死也要死在城里。”婆婆说。

“走吧,再不走,又要吵个鸡飞狗跳啦。”玲玲抱着孩子率先推门而出。

超市在小区对面大概一百多米的距离。我和玲玲各自推一辆购物车,将孩子放在购物车上。婆婆和二叔跟随着我们,二叔昂首挺胸,像是领导巡视。

“妈,您想吃点什么?”我问。

“你买你的,不用管我。”婆婆说。

玲玲回身向我撇嘴,道:“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酒打折吗?我的酒没了。”二叔说。

“您想喝哪个拿哪个,别管价格。”玲玲回身看二叔一眼,说:“您现在就算是每天喝茅台,我也供得起。”

二叔在货架间穿梭,寻找他中意的白酒。超市面积不大,我们不担心他走失,便让他去了。

玲玲漫不经心地走着,皮皮只要伸手指向哪个位置,她便把商品拿进购物车里。我不能像玲玲那样漫不经心,家里的开销压在凯杰一个人身上,花销用度要仔细计算着。我要想好家里需要什么,打折产品可以买来存放,同样的产品,价格品质要权衡着来,在货架间徘徊着,犹疑着,与玲玲各自走开了。

我看着购物车里的产品,确定买的齐全了,四处张望寻找玲玲和婆婆,二叔的声音传过来,“大兄弟,你在赤山那个海鲜加工厂上班过?我就是那旮旯的,咱们两个村隔了三里地。这里还招人吗?我也来干干?”

我循着声音走上前去,二叔正与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老人寒暄。

老人手中拿着拖把,显得疲惫,二叔却是喜上眉梢,“城里人多,遇上老乡不稀奇,能遇上三邻五村的,那是缘分。”

二叔拿出电话,说:“大兄弟,你电话多少,哪天去家里坐坐,一起喝两盅。”

大叔盛情难却,将电话号码告诉二叔,二叔拨通,把手机递给我,说:“心茹,你帮我存上,我哪天找你大叔喝两盅。”

我替二叔存好手机号码。玲玲和婆婆走上前,二叔笑嘿嘿地对婆婆介绍:“这位大兄弟是上庄的。”

“好呀,咱们可是邻村。”婆婆的态度显得淡然客气,“哪天去家里坐坐。”

玲玲在身后拉扯二叔,二叔说:“我们聊聊天,好不容易见到老乡了。”

“爸,大叔是上班时间,没时间和您聊天。”

玲玲一手推车,一手拉着二叔,走出一段距离,低声说:“您进城这段时间,留了多少电话号码了?谁给你打过了?每次你给人家打过去,人家都说没时间。”

“那些是老乡,这可是邻村的。”

“邻村又怎样,就算是一个村子的也不见得有时间陪您喝酒扯淡。”婆婆说。

“怎么人一进了城,就好像变了个人。”二叔说话间,我下意识地看向他。他就好像一个没有玩伴的孤独的孩子,城里确实不是二叔最好的归宿,可是,对于老年人而言,儿女在哪,哪里就是家,这又是很多老人的生活状态。

我们打算结账回家,馨馨指向水果摊位,说:“我要葡萄。”

“奶奶给馨馨买葡萄。”婆婆走在前面,看着价钱标签,说:“这么贵,抢钱似的。”

我上前拿起一串红提,打算称重,婆婆拿过去,说:“这么贵的葡萄,要挑好的买。”

婆婆拿起一串葡萄,又放下,反反复复拿起端详,旁边称重的女员工先是鄙夷的撇嘴,终于还是忍不住,冷言冷语地说:“阿姨,这是进口红提,很贵的,您这样拿来拿去的,葡萄都散了,我们还怎么卖呀?”

婆婆先是瞠目结舌,转而冷声说:“这么贵的葡萄,不让挑,那不是抢钱吗?”

女店员白一眼婆婆,低声嘟哝:“买不起就不买。”

二叔听得真切,骂一声:“拽个啥,又不是你家的葡萄。”

玲玲上前道:“年纪轻轻的,和老人说话,别这么刻薄,我大妈有心脏病,气坏了,你担不起。”

女店员也不是善茬,薄嘴唇翕动着,“吓唬谁呀,你干脆报警呀。”

“我吃不起葡萄,看得起。”玲玲上前,在葡萄堆里挑挑拣拣,拨拉一通,从一串葡萄上掐下三只,用兰花指捏起,大声喊:“我买得起,可就买得起三只,称重。”

店员怄气,站着未动,一个劲撇嘴瞪眼,玲玲大声喊:“称不称?不称,我找你们店长称。要不要我发个朋友圈,告诉大家你们店里的店员势利眼,瞧不起穷人?”

女店员无奈,只好忍气吞声,称重之后贴上价钱。

玲玲捏起葡萄,举起,对店员道:“看看,三粒葡萄两块二,穷人就得这么过日子,学着点。”

二叔笑嘿嘿的,很受用,“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闺女就在城里摸爬滚打了。”

“文明点,有理不在声高。”婆婆一边用手捅二叔后腰,一边阻止他说下去。

“干嘛非要找不痛快,人家也是职责所在。”我对玲玲说。

“闭嘴,被动型人格在这个社会行不通。”

“什么被冻人格?什么被冻住啦?”二叔追问。

玲玲没好气地说:“超市的鸡鸭鱼肉都是冷冻的,走吧。”

回来的路上,我和玲玲各自抱着孩子,大包小包的由婆婆和二叔拎着。

婆婆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激动,“玲玲,你刚才那出,我可真是在电视上都没见过,就该好好教训她。”

“大妈,那都是跟您学的。”

婆婆转而对我说:“心茹,过日子就得像玲玲这样,有点泼辣劲,不能低眉顺眼的,受人欺负。”

“是啊,心茹过去要像我一样,可不会受气。”

婆婆知道,玲玲话里有话,不说话。

二叔转移话题,说:“你们找我们来做搬运工了。”

婆婆说:“这大包小包的,好像不花钱似的。你们咋不把超市搬回家。”

玲玲阴阳怪气地说:“大妈,心茹不喜欢买市场的东西,担心吃出个好歹,找不着人理论,在超市买,留着小票,起码有证据。”

“心茹,小心过头了,活着累。”婆婆说,“哪有那么多毒呀,不是每个人的心肠都歹毒,想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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