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婆婆单独相处的时间多了些,便成了她的倾诉对象。那天,婆婆安顿好孩子,与我闲聊起来。
“女人这辈子不容易,我们这一辈儿的女人更不容易,侍奉公婆,要百依百顺的,一个不小心,惹得婆婆不满了,那可是破口大骂。”
婆婆停顿片刻,接着说:“凯杰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可是说起话来,那就是把机关枪,把人往死里突突。”
我不说话,耐心倾听,从婆婆的话中,我足以感受到她曾经受过的委屈。
“那时候,生产队里,大家唱歌解闷,有一句是:大海航行好舵手。凯杰奶奶不识字,非得唱出个大黑汉子好多手。村里人都在背后笑她老糊涂,我说:妈呀,您唱错了。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认得字还没我脚丫子多,你跟我显摆啥。骂完还不解气,狠狠地朝脚下吐口唾沫。”
我突然想笑,却知道不合适。
“凯杰爸翻新厢房被石头砸死了,凯杰奶奶在门前骂了三天三夜,硬说是被我克死的。我家凯旋四岁,在家里哇哇大哭没人管,凯杰才出生两个月,街坊妯娌没一个人劝劝我婆婆。这事要赶到现在,谁还会说凯杰爸是被我克死的?人的寿数是命里注定的,和我有啥关系?”
婆婆叹了一声,接着说:“我俩儿子,老大是醉鬼,老二是书呆子,平常有个痛呀痒呀,心里不舒坦,跟谁都说不着。玲玲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毕竟不是亲生的,把她养大了,倒是养出了仇,落得个满心的埋怨。”
婆婆说话的间隙,我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喝一口,接着说:“我知道玲玲怪我把家里的钱都用在她哥身上。我家凯旋买房娶媳妇,试管婴儿,几乎掏光了家底。凯杰上医学院,一上就是五年,刚出了头,当上了主治医生,又要交首付买房子。咱这你懂,男人好赖都得衬得起房子,可女人不一样,有房没房都能找到婆家。”
婆婆说话间再一次叹息,继续说:“我也知道亏了玲玲,我想好了,玲玲的孩子,我带,吃喝拉撒我来管,她两个哥都安顿好了,以后有了积蓄自然少不了她的。”
她叹了一声,说:“我们这些老疙瘩就是来还债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对婆婆突然生起了同情,轻声宽慰她:“阿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玲玲一进家就抱起孩子,不停地亲着,显得有些兴奋,大概是孩子爸爸信誓旦旦的承诺让她走心了吧。
那天晚上,我思绪万千,回味婆婆的话,回想她苍老悲哀的神情,我真切感受到生活本身的不容易,内心仿佛悄悄打开一扇窗,有一缕阳光透进来。这些年来,我如同一只被囚禁在壳里的软体动物,依靠那些粘稠的液体缓慢运行,也许,我应该放下包袱,更加积极地面对生活。
一天晚上,我在房间批改作文,婆婆推开我的房门,说:“心茹,出来喝点粥吧,我放了核桃,你用脑多,补补。”
我礼貌地回应:“阿姨,我不饿。”
“我回乡下,听街坊说月子里要吃五顿饭,我得空就煮了粥,不饿也少喝点吧。”
我不好再拒绝,起身走出房间,婆婆为我端出了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心茹,你是在写小说吗?”
我被粥呛到,咳嗽几声,说:“阿姨,我在批改作文。”
“你写小说很久了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玲玲接过话头,“写作靠天赋,心茹在娘胎里就在酝酿小说。”
“阿姨,不是那样的,其实——”
玲玲打断我,说:“心茹,有机会帮大妈写家谱。”
婆婆显得很受用,笑说:“心茹那么忙,哪有时间写家谱。我这辈子是吃得了苦中苦,没能成得了人上人。玲玲爸和街坊呛起来,把膀子甩掉了,从那以后,一抡镢头,膀子就容易掉。我只学了一次,就会给他复位。街坊们都说,我要是能多读些书,别说是赤脚医生,就是医院里的大夫也不如我。”
玲玲瞥一眼婆婆,揶揄道:“大妈,您不想写家谱,您想写自传哪?”
“我们祖上三代都是贫下中农,没什么好写的,只是到了凯杰姥爷这,扛枪打仗去了。”婆婆顿了顿,我以为她会说说自己的父亲,她说:“咱既然是写自己家的事情,就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我狐疑地看着婆婆,一位乡下老人,大半生无非是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苦日子,即便我是作家,又有什么可写?
婆婆放下了筷子,语调平缓地说:“心茹,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就算是不写家谱,兴许以后用得到,小说吗,就是讲故事。”
我在心中嗔怪玲玲,可又觉得这个谎话短时间之内是无法澄清的。或者,等他们搬走之后,这个谎言自然也就无大碍了。
“凯杰姥爷认得几个字,那时候在村里,大家都是大字不识几个,凯杰姥爷算得上是文化人,在村里的学堂教书。我出生那年,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非要去参军。那时候,我还不满一岁,我妈哭着劝他别去,我爷爷在家门口堵着他,我奶奶颤巍巍的小脚肿的鞋都穿不下上,到处找村里的长辈来劝他,可我爹不听劝,还是跳窗跑了。”
玲玲打断婆婆,揶揄道:“大妈,讲故事要有个起落调。你这么不急不缓的讲下去,要讲到猴年马月呀。”
婆婆没理会她,继续说:“我爹这一去就是十年,我爹当兵第九个年头,我妈熬不住了,和村里的一个男人好上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我爹知道后给我奶奶回信说,是谁的孩子就还给谁,可我妈就是不肯说孩子是谁的。”
“可能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玲玲漫不经心地说。
“玲玲。”我低声嗔怪。
婆婆没理会玲玲,继续说:“我奶奶说,村里的光棍汉太多了,我妈自己也说不清。大队干部就来家里,拿鞋底子抽我妈的脸,一张脸肿的认不出模样了,她就是不肯说。”
婆婆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我为她递过纸巾,她未接,用双手擦干了眼泪。
“我妈后来跟村里卖颜料的老头走了,那人是个老光棍,每天醉的五迷三道的,连村里的狗都不待见,呲牙咧嘴地要咬他。我妈生下了孩子,几天就死了,后来再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那个死老头有个老不死的妈,母子两人合计起来挤兑我妈,他们要么说我妈好吃懒做,要么就说她在外面偷男人,用笤帚,扫帚,烧火棍打我妈,儿子打,老太太就在一边叫好。我妈住在那个又深又长的窄胡同里,街坊们每天都能听见那个死老头的打骂声和他妈的叫好声。”
婆婆没有了眼泪,她语调沉稳,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知道,她的内心是凛冽的,也许,痛到极处便感觉不到疼痛吧。
“我们一帮半大的孩子踩着草垛,趴到院墙外看,我妈靠在院子的石墙上,一声不吭,脸被头发遮住了,也看不出她哭了没。那会,胆大的孩子就呜哇乱叫,胆子小的就哭着回家找妈妈。我奶奶告诉我,我妈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只是傻看,从来没喊过,也没哭过。我妈去世那年,我爹让我去送纸墩子,我去了,可一滴眼泪都没掉,送完就回家了。”
孩子哭闹起来,玲玲抱着孩子一边喂奶,一边在屋里踱步,她凝视婆婆,想说什么,还是沉默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闷,对于婆婆悲苦的经历,我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却能深切体会到婆婆内心的痛。
“我和亲妈那么生分,我真是枉为人。自己的妈挨打,我一声不吭,妈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自己当了妈,才知道当妈的苦,哪怕我妈有天大的不是,十月怀胎的苦也是为我受的。所以,我告诉凯旋和凯杰,这辈子,能对不起任何人,决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妈。”
玲玲说:“大妈,您放心吧,大哥二哥都是正儿八经的妈宝男。即使娶了媳妇生了娃,也是和妈亲。”
婆婆眼泪滚淌,我再一次递过纸巾,她依旧未接,用双手擦拭,继续说:“我妈死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她穿着一身白褂子,一个劲向我招手,可我走过去,她却转身走了。那时候,要是会解梦,我就应该偷偷去看看她,我常想,我妈临死时,有没有喊我名字,是不是想见我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想着想着,我的心就好像刀割的一样。”
“阿姨,那不是您的错。”
婆婆叹一声,说:“我这辈子,丁是丁,卯是卯,可就是凯杰姥姥这事,我想来想去,真是说不出个对错。那时候,我家门前有一口井,我妈总去井里挑水,我坐在门槛上傻愣愣地看着。我妈挑着扁担,一步一回头,有一次,她被石头绊倒,把水桶摔坏了,还被那个颜料老头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
“后来,那个颜料老头呢?”我问。
婆婆似是咬牙切齿地说:“被阎王爷收了,去山上干农活,直挺挺躺在庄稼地里,等村里人知道都生了蛆,被乌鸦吃掉大半个身子。”
我回到房间,了无睡意,从柜子里拿出之前的日记。我突然明白,婆婆为什么想写家谱,也明白了我从前为什么热衷于写日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痛,无人诉说,无人能够感同身受,也许,对自己说说,会是一种宣泄,一种解脱。
第二天,我为家谱的事情与玲玲摊牌,我态度严肃地对玲玲说:“我要告诉阿姨,我不是作家。”
“我大妈可是跺跺脚天摇地动,放个屁山崩地裂的人,你要真说了,她说不定吐着唾沫星子寒碜你。”
“我本来就没说过我是作家,是你在骗她。”
“弥天大谎都已经扯了,她都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脑袋清醒的时日也不多了,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一会阿姨回来,我就向她坦白。”
“随你,大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我不管。”玲玲为孩子换下一片尿布,递给我,说:“我大妈可是嫉恶如仇的人。”
玲玲抱着孩子走进客厅,对我说:“我们的家事还真值得写成一本书。我爷爷过去参加了国民党,后来跟着一拨人做了逃兵,一路上干起了土匪,我爷爷胆子小,扔了枪杆,一路要饭,两手空空回了家。”
“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这可是沉甸甸的往事,电视剧中都是小打小闹的把戏。”
我叹息一声,心情有些复杂。
“为这事,我大伯很多年都不理大妈,直到我爷爷得了肺病,大伯才原谅了大妈。那时候,我听奶奶说,爷爷被一口痰堵住了,大家都傻看着,我大妈嘴对嘴把那口浓痰吸出来了。”
我打消了向婆婆坦白的念头,说实话,我不想伤害她,想象着她知道真相之后的失望和鄙夷,我有些胆怯。
我说:“如果一个人永远背负历史,她会生活的很沉重。”
玲玲一脸鄙夷,对我挖苦道:“吃饱撑的,瞎琢磨啥呢。管好眼前的事,历史啥都给不了你。”
“每个人都从历史中走来,你的过去,你的童年记忆,都是你的历史。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
玲玲瞟我一眼,道:“你是作文老师,又不是历史老师。别说历史啦,我上学时,最讨厌历史,每天背背背,背不下来,老师就拿书本敲我脑袋,我这个脑袋生生被老师敲成了葫芦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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