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月

现在是四月初,连翘缀满枝条,青草绿,小花艳,鸟儿唧啾,猫儿欢跃,春天里的气息让人感觉在某一刻完全放空了自己,已经进入一场如梦的幻境。

夜深了,我们海滨小城的暖气未停,我身穿轻薄的睡裙,赤脚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为了缓解内心的某种焦虑,我一会靠在窗前看着远处的霓虹,一会又打量阳台上那些旺盛的盆栽。水培的地瓜长出了繁茂的叶片,婆婆喜欢用地瓜叶煮面吃。一棵草莓也开花结果了,儿子和女儿每天瞪着它,喊它快快长大,白色的果子正在一点点变红。

我听到女儿的一声呢喃,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凯杰的手臂刚好压着女儿的小身体,我轻轻搬动,他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了?”

“你压到馨馨了。”我说。

我起身走出房间,继续在客厅踱步。是否应该用一些华丽的辞藻来一点景物描写呢?可是那年的十月是怎样的呢?我只能想些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词汇。不得不说,我这个作文辅导老师的词语库里有很多关于景物描写的词汇,可是,真正想要情景交融却是捉襟见肘。或许我需要一杯咖啡让自己多些灵感,这样的念头闪过,凯杰的出现让我猛的哆嗦。

“干什么?在自己家里怕成这样?”他问。

“你干吗突然走出来?”

凯杰靠在沙发上,看一眼客厅的挂钟,说:“十点了,你晃来晃去的,灵感不是走出来的。”

我说:“我想喝一杯咖啡。”

“你现在是病人,写作是为了对抗你的抑郁和焦虑,不要真把自己当作家。”

“为什么不能?互联网那么发达,这几乎是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我虽然如此说,却显得底气不足,又说道:“至少,我写完可以给你看。”

“我不看也知道内容,无非就是孩子的吃喝拉撒,鸡毛蒜皮中穿插着鸡飞狗跳。”

“生活本来就是这些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的事,当你能够坦然接受,它将会变得有意义。对于我们,时光悠悠,珍惜每一寸光阴,便可以说不枉此生了。”

他揶揄道:“那些镇静药起了作用。”

他进厨房为我冲了一杯咖啡,坐在餐桌前凝视我。

我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在这个超级自负,超级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心目中,我将注定一辈子在这个家里,每天想着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地过一种比上不足,不下有余的生活。

我说:“等女儿上幼儿园,我马上去上班。”

“别告诉我你想干什么,你先告诉我,你能干什么。”

“我有手有脚,没手艺可以出苦力。”

“要你去看老板脸色,搞那些你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每月领回来的工资还不够买一套护肤品,你想要这样的工作?过去,你总说自己是家里的廉价劳动力,出去上班,该说自己是奴隶了。”

“可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那样,我真成了一无是处的家庭妇女了。如果一个女人心安理得依附男人,那她注定一辈子直不起腰杆。”

“就权当你是一位不需要加薪的保姆吧。”凯杰漫不经心地说着,我欲要动怒,想到这是自己说过的话,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我分分秒秒为这个家劳心费神,可是,你一直认为我无所事事。”

“我从没这么想过,更没说过。”

“可过去,妈总这么说,你从来不反驳。”

“不要再翻旧账啦。”凯杰一副颓丧的神情,我更加咄咄逼人,“我去上班,老板对我不满,我可以改,可在家里,隐忍退让,只会变得呆头呆脑。”

凯杰揶揄道:“你本来就呆头呆脑,很多中小型企业都不喜欢雇佣本地人,事多。”

“哼。”我说:“婚姻生活让我变得即隐忍又谦虚。”

“又在含沙射影挖苦我。”凯杰笑呵呵地揶揄:“隐忍吗,这点我承认,你经常要为了哄孩子们睡觉,咬牙忍着小号,最长记录是半小时。”

看他那副轻描淡写嘻嘻哈哈的态度,我不满地说:“我被孩子累得焦头烂额,你酒局不断,一进家就心无旁骛地玩游戏,过得比单身生活还自在。”

“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原生家庭的问题。我之所以玩心重,那是因为小时候没玩够。打我记事起,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工作稳定之后,就像只一路撒欢的狗。”

我斜睨他,他蹙眉道:“我的剖析绝对深刻。”

“你之所以酒局不断,那是因为你过分焦虑于人际关系,你就好像一只群居动物,担心自己被落单。”

凯杰不住的点头,假装臣服地说:“有点道理,沾了那么一点边儿。”

他向我推了推杯子,说:“快喝咖啡吧。”

我喝一口咖啡,皱眉问他:“你只泡了半包?”

“已经很迁就你了。”

凯杰回到房间,我偷偷去厨房又为自己冲泡了一杯咖啡。我需要沉潜自己的感情,回到那年的十月。

那个十月小长假,我闲适地陪玲玲呆在家里。那天早上,她站在窗前看公园里一树树的芙蓉花,不无陶醉地说:“心茹,这些芙蓉花让我想到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她从手机中找出这首诗歌,不无陶醉地听着,我忽略了诗歌的内容,倒是觉得声音挺柔美。

玲玲突然生气地说:“你养母家的烟囱又冒烟了。”她关上窗户,对我说:“现在鸟语花香的时节,烟囱一冒烟,邻居都得关上窗,她平时文绉绉的,倒是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你说够了吧?她是我养母,我原谅你是孕期焦虑症。”

“心茹,我感觉儿子这几天就要出生了,你没事就呆在家里,帮帮我。”

我看着她浮肿的双脚,为她买回一双大一码的鞋子和一件厚实的长睡袍。她时而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时而不安地走动,嘴里嘟哝着:“快点出来吧,我快透不过气了。”

我对孕期反应没有太多知识,不无担忧地问她:“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心肺功能?”

“拜托你,这是孕期的正常反应。”

我对孕期反应的确没有太多知识,看着玲玲臃肿的身材,心里感觉怀孕生子确实是一件苦差事。她走路时,一手扶腰,一手乱晃,仿佛在寻找支点。时常咳嗽一声,就因为漏尿,回房间。偶尔想打喷嚏,只见她拼命揉搓自己的鼻子,担心一个喷嚏会惊到肚子里的宝宝。一开始,我会为她这些举动,偷笑一下,后来,我便想为她分担一下,可我能够为她做的,也只是变着花样的饭菜了。

十月四号晚上,玲玲洗完澡,突然惊呼:“心茹,我流血了,带我去医院。”

她穿着我送她的睡袍,来不及换衣服,我便急切地扶她下楼。敲开楼下大哥的门,急急地赶往医院。

玲玲一会靠到我身上,一会扭转身体,车内回响着她粗重的喘息声。路程很短,到了医院,大哥急切地呼喊医生,我搀扶着玲玲。她弯腰弓背,双腿大开,无法走路,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到我身上,我试图将她扶起,突然听她惊呼一声:“接住。”

我下意识地双膝跪地,一个肉乎乎湿漉漉脏兮兮的小家伙落入我的双手间。医生赶来后的情景我实在记不清楚了,这三十年中,我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惊喜,让我的脑袋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空白。以至于我走出医院,看着霓虹闪烁的夜景,竟然觉得陌生。

我在医院对面的餐厅为玲玲买回一碗海参面,玲玲呼呼吃面,我一阵酸涩,打趣说:“你这副吃相就好像被饿了三天三夜。”

“娘胎里带的,我妈就是要饭的。”她说着哽咽了。

我扶她躺下,为了让她缓解情绪,我看着婴儿床上的小宝宝,对她说:“胖嘟嘟的,真像只小猪。”

“皱巴巴的,难看死了。”她说着擦干了眼泪。

为了让她不再想那些伤心事,我用十分拙劣的幽默口吻说:“听说生孩子要阵痛十几个小时,你却比母鸡下蛋还快。”

她说:“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孩子“嗯哼”了一声,玲玲看向孩子,一脸慈爱地说:“儿子,你有两个妈。”

这么煽情的话,让我觉得不适应。

玲玲看着我,说:“心茹,过去你是我房东,从今往后咱俩是姐妹,我要是对你动一下脑子,就不得好死。”

如此情真意切的话,让我难以受用。虽然日后她打破了诺言,但我相信这是她此时此刻的真心话。也许,任何人都不应该对别人轻易许下诺言,因为生活的戏剧性时常是荒诞的,让人措手不及。

在玲玲出院那天,我照旧拜托楼下大哥开车接她。我急切地赶去病房,在医院的走廊里险些撞到一位抱着婴儿的老太太。

“你怎么回事?年纪轻轻,走路急急火火的,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被你撞倒,还不得散架了?我还抱着孩子呢,你撞坏了孩子怎么办?”

面对她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我愣在原地一个劲道歉。孩子在襁褓中哭起来,玲玲脚步迟缓地走上来,她从老太太手中抱过孩子,我方才知道这位老太太正是她大妈。

当时我并不知晓这位说话走路都透着一股子泼辣劲的老太太,日后会成为我的婆婆。

婆婆看我一眼,语气变得稍微温和:“看,你把孩子吓着了。”

“对不起,阿姨,是我不小心。”

“玲玲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你,孩子准得‘啪叽’一声掉地上,那可比被撞到还要命。”婆婆语气温和,不过表情依然生硬,没有丝毫笑意。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婆婆一门心思哄弄怀里的宝宝,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眉眼看起来像你不成样的姥爷,这个肉肉的小鼻子像你妈,小嘴呀,看来看去像你二舅。”

玲玲道:“哪都随了老郭家,干脆姓郭得了。”

“现在是新社会,孩子跟谁姓都成,女人豁出命生孩子,咋就不能跟妈姓了。”

“大妈,将来您跟儿媳妇也说这话?”

我透过车镜偷偷看着婆婆,她很瘦,干巴巴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后来,我在玲玲那里得知,婆婆二十几岁出嫁,将近四十岁才生孩子。如今七十多岁,出生于解放前,思想古板,看不惯这个社会的诸多事情。假如,她能够穿越回过去,也许会活出另一番天地来。也许,任何人重回过去,都会选择做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自己。

我们回了家,玲玲将我拉进厨房,耳语道:“以后烟瘾犯了,就在外面抽,吃完口香糖,喷点香水再回来。”

婆婆的厉害我见识过了,况且,香烟对孩子不好,我不住地点头,说:“知道了,你安心坐月子吧。”

“洗手间那瓶雅诗兰黛香水送你。”

“嗯。”我们小声嘀咕着,婆婆说:“你们不用像做贼一样,小心过了头,打喷嚏放屁都能把孩子吵醒喽。”

之后的几天里,孩子的哭声,婆婆的大嗓门交替着,家里好不热闹。每次孩子哭闹时,婆婆都会不急不火地念叨:“孩子哭是营生,不用慌。”婆婆的下奶汤让玲玲苦不堪言,玲玲胆敢说没胃口,婆婆就会板着脸数落:“当妈当到这份上,孩子命真苦。”玲玲端起汤碗,婆婆会一个劲念叨:“多喝点,使劲喝,为了孩子再喝点。”我每每看见玲玲皱着眉头喝猪蹄汤,排骨汤和鸡汤时,便会担心一个月之后,她会胖成个母猪样。

婆婆每天都很忙碌,洗尿布,玲玲被奶水浸湿的衣服,去市场,进厨房,抽空还要给玲玲爸爸打电话说说孩子的事情。

那天临近中午,婆婆买菜回来,心急火燎地说:“玲玲,你大嫂刚刚打电话,大宝发烧,上不了学,小宝得了肺炎,在住院,我得去几天。”

婆婆带着些愧疚地说:“玲玲,你就多担待点吧,你大嫂卖保险虽说时间宽裕,可每天得开晨会,孩子一病,也不能带去公司。”

“大妈,您放心去吧,我还有心茹呢。”

婆婆一边将买来的蔬菜放入冰箱,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都是二胎给闹的,国家鼓励生二胎,我们这些老疙瘩就像被小鬼撵着,忙忙叨叨的,都给孙子辈活了。”

婆婆从厨房走出来,态度温和而客气地对我说:“玲玲这些天就麻烦你了。”

“阿姨,您放心吧。”

婆婆一出门,玲玲就皱眉撇嘴地说:“我大妈早晚得让我大嫂啃得只剩下骨头。”

我不说话,玲玲继续说:“我大嫂前些年鼓动她买了份大病险,说是得了大病一次性赔付三十万,老太太被骗的屁颠屁颠的,可受益人却写了我大哥的名字。”

“你二哥不管吗?”

“书呆子,忙工作,忙考研,考上了事业编,惦记着升迁,脑子里也没那些弯弯绕。话说回来,钱是我那傻不拉唧的爸挣的,他生哪门子气,最气的还是我。”

玲玲说完,好似婆婆在场似地,压低声音说:“我大哥从小被驴踢了,我大妈啥事都顺着大嫂。”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时,我理解了玲玲的世故,对她而言,早日走入婚姻,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将是她最好的归宿。

婆婆离开的第二天早上,玲玲将孩子递到我怀里,我小心的抱到胸口,笑说:“真像一只大肉虫。”

玲玲看着我,若有顾虑地问:“心茹,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爽快地说:“买尿不湿还是婴儿服?我本来也想为宝宝买些什么,只是没想好。”

“去帮我把孩子爸爸叫过来。”

我短暂诧异,问道:“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他老婆神通广大,一个电话,可能断送我娘俩的后路。”

“可我去哪里找他?”

“我们有固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一个月没去,他早该着急了,我手机上出现几个陌生号码,我没接通,应该是他借别人的电话打来的。”

“你们可以微信联系啊?”

“老年人有几个玩微信的。”

我一脸懵然,玲玲追问:“你到底帮不帮我?”

“你为什么见面时不告诉他地址,他早该来看你的。”

“为了让他煎熬,让他痛定思痛,下决心离婚。”

此刻,我能够感受到玲玲内心的沉重,其实,她从来不敢确定那个男人会真的离婚,她在赌。

我迈着急切的步子走过小区的一段石子路,我第一次留意小区的植被,它们显得生机盎然,似乎在迎接一种新生活的到来。我真切地感受到内心的狂喜,也许,从来不存在绝境,每一种看似错杂混乱的生活都会出现新的转机。

我坐上出租车,便在手机中看他的照片。虽是将近六十岁的男人,挺着明显的啤酒肚,可是笑容蛮憨厚。孩子虽然刚满月,眉宇间已经显现出爸爸的模样。我在内心暗暗祝福,希望孩子能够在爸爸妈妈共同的守护中健康快乐的成长。

我坐在玲玲指定的大骨店内,透过玻璃窗望着窗外。他迈着阔步从马路对面走来,走至店前,向屋内张望一眼,又抬起手腕看一下表。还未到约定时间,他在树下点燃了一支烟,他抽烟太猛,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吐了一口痰,继续抽起来。手机的美颜功能确实会骗人,他并没有酒店老板的气派,显得平庸而苍老,看起来倒像是玲玲的父亲。

他抽完一支烟,将烟蒂丢在树下,向屋内走来。我起身向他招手,他狐疑地看着我,犹疑地走上前来。

我说:“是玲玲让我来找你的。”

他坐下来,环顾四周,店内除了老板空无一人。

“两碗大骨面。”他说。

“我吃过了。”我说。

“打个掩护。”他低声说。

“玲玲还好吗?我借路人的电话给她打过几次,她都没接。”他的声音和表情让我想到了谍战片中的间谍,只不过他看起来是位目光呆滞,胆小如鼠的老间谍。

“孩子出生了,她要我带你去见她。”我如他一样压低了声音。

“男孩女孩?”他问。

“男孩。”

“好,B超果然不会错。”他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白花花的烤瓷牙,他感叹道:“我二十二岁当兵回来就结婚,爹妈到死也没能抱上孙子。”

店员将大骨面端上来,我说:“我们现在去吧。”

“打包。”他对店员说完,又对我说:“玲玲爱吃大骨面。”

我惊讶于他的细致入微,他是一位沉稳冷静,不易冲动的男人,任何时候都能够权衡得失利弊,我不敢再向下想去。

我坐上他的车,他说:“我每星期来这里的海鲜市场采购,我老婆每周六去美容院,我可以晚点回去。”

我感受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窝囊劲,为玲玲的处境担忧起来。我将他送回家,便转身离开。我想他们需要空间尽情宣泄自己的感情,他也许会抱紧玲玲说些海誓山盟的话,而玲玲会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她是世故的,她要的是未来,而不是眼前的卿卿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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