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七月

此时,已是深夜,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那片安静的植被,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今天恰逢出九,婆婆说,出九饺子入伏面,谁家不吃烂腚片。上午,我和玲玲陪婆婆去了附近一片空旷的泥土地上挖荠菜,晚上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荠菜馅饺子。

也许,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春天的生动。春风兜起婆婆宽松的裤管,她拍拍手上的尘土,直直腰,喜气洋洋地说:“眼瞅着,山苜楂也快长起来了,黄花菜也要长出花骨朵了。”

玲玲拖声拉气地说:“是啊,您有的忙了。”

孩子们开心地奔跑,婆婆抱怨初春的荠菜和泥土一个颜色,戴上了老花镜。玲玲拍一张远景图,然后摆拍,让我为她拍一张挖荠菜的照片,之后发了一条朋友圈:老树发芽,大雁北归,我们和春风来一场约会。我也同样拿起手机,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感言:也许,你已经负重前行了很久,那么,请给自己一点时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的沐浴春光,完全放空自己。

我坐在餐桌前,将这段文字敲击于笔记本电脑,之后,莞尔一笑。凯杰取笑我说,我在写一种微信体小说,带孩子之余,浏览一下朋友圈,习惯性地将自己过往的点滴记录于电脑之上。我认可凯杰的说法,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呈现生活的春夏秋冬,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串联起来,无论怎样的历程,总会发现自己成长的印记。

我似乎听到凯杰的呼吸声,回身见他正锁紧眉头凝视我。

“快凌晨了,该睡了。”

“我想喝一杯咖啡。”

他在我面前坐下,蹙眉问我:“你一边吃镇静药,一边喝咖啡?”

“只喝一杯。”

他板着脸嗔怪:“我怀疑你的抑郁和焦虑是因为咖啡过量。”

“我时常会想即使我写完我的故事,也不会有读者,那充其量只是一位宝妈道尽了一肚子苦水。 可是,每当我喝完一杯咖啡,我就会觉得它会引起无数宝妈的共鸣,还有那些每天回家就深陷沙发玩电动的男人,他们会懂得女人的不易,会更加疼惜自己的妻子。”

我说这一番话时,一直目视餐桌。凯杰轻叹一声,我知道他会动摇,他也许还会心血来潮地为我磨一杯黑咖啡。

“你今晚没有吃镇静药,不然早就呼呼大睡了。”凯杰起身在我后脑勺轻弹了一下,走进了厨房。

“你什么时候休假,我想去理发,妈说我的头发像个乱草垛。”我说。

凯杰揶揄:“这不符合你的风格呀,过去,妈如果这样说你,你本来想理发也不会理了。”

他将一杯速溶咖啡端到我面前,我喝一口,笑说:“妈看着远处的天空说:春天来了,天长夜短了,草木发芽了,大雁都要飞回来了。我还想,妈活得挺有诗意的,没想到,妈打量着我说:心茹,你的头发该理了,乱糟糟的,像个麦秸垛。”

我和凯杰一同笑起来,他说:“我后天休息,明天还有一台手术,先睡了。”

他起身向房间走去,我下意识地望着他的背影,内心有些感慨,我们分居将近一年,而现在,我们共同伴随一对儿女的成长,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绵绵的爱意,能够心有默契地处理生活中一切繁杂的事情。也许,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

好吧,我还是步入正题。我的小说并不是现在进行时,而是在回忆中重新梳理自己的感情。

人与人相处久了,感情便会油然而生吧。那年七月的一个傍晚,我的房客郭玲玲与我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一个接一个吃葡萄,不仅不吐葡萄皮,连葡萄籽也一同吞下了。

我关切地叮咛:“你怀着孕,不应该吃果皮。”

她眉头一皱,对我说:“为什么不能,葡萄皮上有花青素。”

“果皮上有残留药物。”我说。

她眉头一挑,一脸不屑地说:“你活的这样仔细,为什么还要吸烟?”

她将整串葡萄放在嘴边撸下几粒,一边咀嚼一边嘟哝:“出门就要呼吸汽车尾气,海鲜被喷洒了甲醛,反季水果被抹了催熟剂,自来水里有漂白剂,活得那么仔细,还是死掉算了。”

吃任何水果都不吃果皮,这源于我儿时惨痛的经历,我无从说起,喝一口咖啡,对她说:“你吃太多水果,糖分太高会增加体重。”

她几乎胖到没了脖子,却不以为然地说:“你和医生一个腔调,我儿子需要维生素,体重大,大不了一刀剖出来。”

她是一位泼辣的房客,从她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们是从微信朋友圈认识的,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租房的信息,我正好觉得无聊,想找一个可以偶尔聊天的人。

那天她拖着行李箱搬进来,将每一个房间仔仔细细打量完,对我说:“你楼下有家钉子户,烟囱正对着我的窗户,房租再减一百吧。”

我说:“他们不太烧火的。”其实,那家钉子户正是我的养父养母,但我未对她提起。

她吸一下鼻子,说:“屋里有很大的烟味,我怀孕三个月,烟味对孩子不好,就这样吧,减一百,我也懒得搬来搬去。”

她说话很有派头,当时,我以为她因为家里装修要短期小住,没想到她一直住到孩子出生。反正,我也只是为了多一个人,多一些生活气息,就爽快的答应了。

玲玲在家养胎,每天吃吃喝喝,看看电视,玩玩手机。我的工作时间相对宽松,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来,她出乎意料的成了我的小姑子。这是她生完孩子之后的事情,继续我们的聊天吧。

“人吃的是饭,拉的是屎,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玲玲漫不经心地说。

“是啊,狗吃屎却能帮主人看家护院。”我说。

玲玲笑的前仰后合,她用双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之后又嘎然而止,神情严肃地在我前面放了一通屁。

“每次放屁,我都怕伤到孩子。”她说。

“为什么?”我忍着笑意,问道:“孩子不喜欢妈妈放屁吗?”

“我担心一个屁会把我儿子带出来。”她说。

“哈哈哈。”这也许是我第一次笑得如此狂放,我暂且放下对她的所有成见,那个时候,她已经欠下我三个月房租。

“嘿——”她拉长了声音,对我打趣道:“你也会笑?别怪我心直口快,你也许有抑郁倾向。”

我瞥一眼茶几上的金鱼,问她:“它们也有抑郁倾向?”

她皱眉蹙眼,很无趣地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动物扯到一起?”

“我们本来就是动物,只不过自诩为高等动物。”

她一脸的讶异,揣摩良久,一副探问的语气说:“你是瞧不起全人类,还是瞧不起你自己?就说你一边吸烟,一边喝咖啡吧,无非是麻痹自己。”

“你说是就是吧。”

从我二十四岁拥有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开始,我便开始了每天一包香烟几杯咖啡的习惯。每天写写日记,看看书,看的最多的是小学生作文书。我是一名作文辅导老师,平时只有周末和寒暑假上班,除此之外,几乎每天呆在家里。

我习惯了孤独,在我心目中,人与人之间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没有牵绊,互不挂牵,才让我感觉坦然。

我有些抵触玲玲对我的审视,对她说:“我想吸烟,要么我回房间,要么你回房间,免得对胎儿不好。”

“这是你家,你说了算。”她起身去了洗手间,出来时,对我说:“我有一位同学是心理医生,哪天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

她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房间内传来班得瑞的钢琴曲。我回想她啃猪蹄,吃葡萄,毫无顾忌的在我面前打嗝放屁的模样,很难想象她会喜欢这样的高雅音乐。

我点燃一支香烟,又重新为自己冲泡了一杯咖啡,回房间拿出一沓作文本,在茶几上打算批改。

一支香烟燃尽,她走出房间,嘟哝着:“我儿子肯定随他爸,胸无大志,吃货一枚。”

我想问她,他是谁,在哪里,为什么在她孕期不闻不问。她从厨房拿出一个苹果,坐在沙发上吃起来。她顺手拿起一篇作文读起来:“在一个风雪交家的晚上,家庭的家,错别字一处。”

她笑笑,继续读下去:“我妈妈生病了,我背妈妈去了医院,可是,医生告诉我,妈妈死了。我哭着喊:妈妈,妈妈,您不要死,妈妈,妈妈,您快回来。”

我一听便知道是哪个淘气包的作文,抿嘴笑着,玲玲先是哈哈大笑,又突然停下来,我抬头看她时,她已经红了眼眶。

“你怎么了?哭对胎儿不好。”我低声说。

“我都不知道我妈在哪,是被冻死了饿死了,还是在哪落地生根,过她的苦日子。”

我第一次见她如此悲伤,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妈智力有问题,听村里人说是外地口音,还有哮喘,我爸在我家柴房发现了她,就带回家,过起了日子。”

玲玲的停顿让我焦虑,“后来呢?”我追问。

“我爸每天醉的五迷三道的,一喝醉就打我妈。我三岁那年,我妈离家出走了。村里人要我爸打110报警,我那个愣头青的爸没头没脑地对人家说,想走就走吧,我又不知道110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那你们父女相依为命?”

“我大妈守寡,我爸随了我大妈,俩人没登记,搭伙过日子。”玲玲说到这里,无比愤慨地说:“我爸被我大妈调教成拉磨的驴,一大把年纪,还在给人家当牲口。”

她大妈怎么守寡,又怎样调教他爸,我丝毫不感兴趣,此时,我只觉得玲玲和我一样孤苦无依,对于她眼下的窘境,我需要给予帮助。

“心茹,你知道吗?童年记忆会影响你一辈子。”她第一次如此悲伤的面对我,“其实,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差点走入婚姻,可是因为我妈的经历,我悄悄离开了。”

她脸上泪痕未干,我为她递过纸巾。她擦干眼泪,对我说:“他在市区租了一间门市房,卖床上用品。那天晚上下着雪,那也许是那个冬天最冷的一个晚上。一个流浪女人在门外佝偻着,不停地咳嗽,我说那个女人太可怜了,想递给她一床被子。他说,流浪人太多了,我们管不了。可是第二天,那个流浪女人死在门市房门前。也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结束了,我悄悄离开,换了电话号码,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她拿起纸巾擦干眼泪和鼻涕,对我说:“虽然那个女人看起来和我妈年纪并不相仿,可我会无数次想象她就是我妈。”

“伤心的事,不要去想了。”我说。

“谁喜欢想伤心事,可是由不得你,它会时不时自己跳出来,像针一样扎你的心,挑着你的神经。”

那晚,我彻夜未眠,脑中浮现一个女人在冰天雪地里佝偻着,奄奄一息的样子。我睁开眼睛试图甩开那种景象,脑中又会浮现大雨滂沱,一个女人绝望抽噎的情景。直到天明,我想到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方式,就让玲玲的妈妈悄无声息地睡去吧,从此再没有任何痛苦。可是,这样的想法又猛然抽动我的神经,难道在我内心深处,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吗?如此以来,我便能理解妈妈的死,而我也同时怀疑自己真的有抑郁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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