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去又是找的萍儿帮我打的掩护,回来时候她已经熬好冰糖莲子汤等着我,看着她此时端着汤碗面对我时,眼睛里的诚挚单纯,我感到非常的内疚,真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惯犯一般,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对她说明真相。
“宗仁少爷,你家里来信了!”黑头的一名手下走了过来,将信递给了我。
来信?看样子我送回家的礼物,家里已经收到了,我写去的信没多说什么,一是感到没什么好讲的,二是和父亲隔阂仍在,实在不愿意多说什么,但为了稳住洪清,我这封信又不得不写,所以简单几行,表达自己一切都好,希望家里人也好就草草收尾。
父亲的回信倒是说的很详细,甚至我从中竟然读出了对我的妥协,这着实让我有些诧异……
宗仁,见信好!家里人对你十分挂念,但好男人志在四方,你若一心要外出闯荡,暂时不回来倒也无妨,只是记得常来信,让我们都能知道你的近况,上次痛打你,太过激动,想想确实不该,你这么大了,有些思考想法,也属正常,你奶奶从你姑妈家回来,对我好一顿呵斥,还列举了我当年的种种顽劣,说来可笑,曾几何时,我还曾想革你爷爷的命,一脑子新派思想,做事比你如今还要冲动。
年少时,还一心游侠义气太白醉剑,挥金如土广交朋友。这些年不知怎么了,却锐气尽收,可能年年岁岁,故步自封,自己也就消退了激情,老了老了,反倒越来越像你爷爷了。
今年旱涝交替,下面的佣户跪上门来请求缓交,我想了想,干脆减免了大部分,家里积蓄还算充足,也不差这一年,就当为你奶奶来年祝寿积德行善。对了,你在上海如有困难,可去拜访顾将军,地址在南京路13号,说明你的籍贯家世,他一定会施以援手。
随信附大洋兑票6000元,上海是个大城市,人情往来日常用度颇为费资,愿你对事对人广结善缘!
多少年后,我再回忆这封信时,父亲的苍老慈爱,在字里行间真真切切,可那个时候的我,对外人都能做到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但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却连简单的同理心都有些扭扭捏捏不愿表达,因而错过了我们父子一生中最能够促膝谈心的宝贵时光。
可那个时候太年轻,总想着日后还有很多的来日方长,并且这突如其来的6000大洋,让我喜悦异常,自己总算能为革命第一次做出真金白银的贡献,虽然邓大哥未曾言语,但为了拿下那些物资,他此时的窘迫我是能够想象的。
“皇上一直十分挂念王爷,几次和身边人说起,等东北时局稳定,一定请王爷来朝中主持大局!”
和别人打听这座宅邸,还有些遮遮掩掩,谁料刚说起慧王爷名讳,人家就指明了方向,回答之人还一副你连这地方都不晓得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架势,到了地方,赵剑更是咋舌,这是上海,各方势力混杂,一个前朝的王爷,这排场、这布置、这……这也太过于招摇了吧!
话说刚刚民国那会,别说王爷贝勒了,普通的满族子弟纷纷改名换姓,夹着尾巴做人,过去荣耀光鲜招摇过市的八旗子弟身份,现在恨不能普通普通再普通落入人群无人知。失去了经济来源的他们,做苦力的、卖杂耍的、替人帮闲的、街面打架的,啥活都干,几百年退化的生存技能在巨大的生活压力面前,被一点点逼了出来。
可面前这位慧王爷,当今陛下的七叔,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积蓄丰足似的,在上海找了个闹中取静的地儿,三层小洋楼,极尽奢华,宅子里光家丁、佣人、厨子就快二十人,两队十人的保镖两班倒跟随,院子里还停了两辆小汽车,其中一个是刚上市的凯迪拉克,整体做了防弹,车子内部还进行了豪华的改装,粗粗估计价格足抵得上一台重型坦克了。
赵剑这么些日子,也拜访了不少王爷亲王,其中也不乏底子厚财力足的,可他们全都是找个偏远的城市奉公守法安分守己,老实甘心地做个寓公,反观面前这个,绝对是独一份!
“难得皇侄子还有这份心,他在东北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听说宫里那些老人全都跟过去了,吃喝用度、礼仪排场,照我说,还是应该按照紫禁城的规制来,皇家脸面可不能丝毫马虎!”
赵剑听了这话也是一阵无奈,自己离开的时候,主子零零散散交代了不少事情,要他路上找机会办了,其他的都还好,只有那么一件,要求他去北京召集曾经的御厨开赴东北,他实在不太理解,主子也不是那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啊,可不理解也要去办啊,后来还是一位主动应征来的老御厨给他指点迷津,对现在的主子来说,他什么都丢了,祖宗的基业江山在他手里没了,曾经的万亿臣民几乎全丢了,而重新夺回的过程艰辛且漫长,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难以实现。所以,御厨的饭食,是他对过去美好生活最好回忆,也是他光复祖业的最好激励。
“王爷嘱咐的是,不过这些事情总要一件件来,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从权从简也是权宜之计,等日后回到北京,这些事情自然要一一落实!”
“也是无奈,也是无奈,但这些你也要放在心上!”
“是是是。”赵剑只得应承。
“你不远万里,作为信使前来,舟车劳顿确实辛苦,来人啊,设宴!”管家屁颠屁颠的去后面交代,赵剑打眼一瞧,也是熟人,大清朝败落的时候,这人就在铁帽子王爷府上做事,那时候就出了名的阿谀奉承吃拿卡要,看样子现在又改换门庭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酒宴间,赵剑几次找机会,想把此行的目的倾诉一番,可慧王爷安排陪席的一干人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间不是风花雪夜就是儿女情长,真正践行了莫谈国事只论风月,一顿饭吃完,赵剑连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好不容易酒足饭饱,赵剑知道再不“挺身而出”,下面就更没机会一诉衷肠了:“王爷,主子有几句话,让我一定带给你。”
“你讲啊,这里没什么外人。”慧王爷已经喝得迷迷瞪瞪,随口吩咐。
没外人!这一帮所谓雅客高朋都是一群什么好鸟啊!赵剑非常确定,自己这时候讲的话,他们听个新鲜看个热闹,可这帮人的嘴啊,保不齐第二天就会传出去成为大上海茶余饭后谈资,因而刚刚自己在酒桌上都小心翼翼,酒到杯干绝不多言,生怕慧王爷随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丢了皇家颜面。
“慧王爷,主子特意交代要单独和您说。”
“那你和我进来吧!”
关上房门,赵剑按照礼制,恭恭敬敬跪下了:“王爷,主子在东北日日辗转,励精图治秣兵历马,现在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您作为他的亲叔叔,于情于理都要帮一把手啊!”
说完,将密信从袖子里面拿出,双手捧给慧亲王。
慧亲王脸上的酒态清醒少许,将密信接过,看了看:“皇侄子当真是不容易啊!”
赵剑没有答话,仍旧跪着等慧王爷答复。
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在沉思,慧王爷半天没有答话。
“啊!……你怎么还在地上跪着,起来起来!”慧王爷总算醒过神来。
“谢慧王爷,刚刚提到的事情?”赵剑站起身,恭立在一旁。
“你别看我现在排场大,其实不过是空架子,没了北方的田产商铺,又没有过去的其他收入,现在的日子,坐吃山空混吃等死罢了,不过既然主子开了口,我还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慧王爷沉思少许,总算“痛下决心”。
赵剑一脸期待,不管过程如何,总算是松口了!他对这个即将说出的数字满含期待。
“我出三千,不……五千,五千现大洋!”酒席上的豪迈爽快荡然无存,此时的慧王爷犹犹豫豫,原本比出的三个手指在面对赵剑诧异失望的目光后,勉强改成了一个五字,看他的状态,简直像是割了他的一块肉一样。
赵剑总算凭着多年的训练涵养,按照礼制谢恩拜别,心中却止不住的一阵悲哀。
一旁的下属问明白了最终的数字,诧异无比:“爷,他真的就出了五千嘛!你说他堂堂王爷,靠着祖宗留下的财产花天酒地,乐不思蜀,却像对待叫花子一样打发我们!五千,怕仅仅是他两个月的开销而已!说句不入耳的话,没了这个身份,他又算个啥!”
赵剑一巴掌毫不犹豫的扇了过去:“放肆!才出来几天啊,连奴才都不会做了嘛?皇家的事情,又岂是你能妄加议论的,好赖人家是主子的亲叔叔,你这话要是放在过去,至少也要办你一个口无遮拦乱议尊上的罪!”
下人没有反驳,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那五个鲜红的指印在赵剑看来,鲜艳而又嘲讽,仿佛是打在自己心上一般。
三年了,再回到家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物是人非,站在门外,看着门头上“邓公馆”三个字,思绪百转千回,就在这门内门外,争吵、规劝、赌气、决裂,反复在他和父亲之间上演,父子间……邓欢控制不住地一阵恍惚。
“少爷,您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就在邓欢还在门口彳亍犹豫时,老管家正好出门办事,一眼就认出了离家快三年的邓欢,喜不自胜地冲宅子里高声呼喊。
邓欢别无选择,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曾叔叔,我爹他还好吧?”
“这个年纪了,你说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少爷,不是我说你,你娘走得早,这么大一个家族,老爷他对内对外负担压力可想而知,太多事情他身不由己却又不得不为,你就万事多担待他一点,孝顺孝顺,顺为孝之本嘛!”
邓欢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老爷在书房,今天没什么事情,少爷你快过去吧!”看着邓欢的背影,老管家无奈的摇了摇头,到底是父子啊!你说这两人怎么倔起来都那么像的呢!
“你还有脸回来!”邓凡早就听到管家的叫喊,见人半天没有过来,还禁不住偷偷从窗户缝往门口偷看,甚至还有跑出去主动相迎的冲动,直到确认儿子已经往自己这边走了,才强压下躁动期盼的心,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中间的位置,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邓凡其实原本酝酿了无数句的软和话,可一到嘴边,又是针尖对麦芒。
“爹!”邓欢看着父亲佝偻的身体,原本快要忍不住出口的针锋相对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嗯?!”邓凡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谓了,三年了,这一声爹叫的他再无抱怨,再无怨隙,这站着的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爹,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身体好着呢,你不气我,我还能硬朗好些年!”邓凡实在不适应那么快就对邓欢温言细语,他想起妻子临走时候的叮嘱,努力让自己尽可能的温和慈爱些。
“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要是过不下去了,就还住回来,家里这生意你再不回来,都快被你几个兄弟鸠占鹊巢了,这可是老子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江山!”
“我志不在此,你赶鸭子上架,我也没这本事啊!”邓欢小心翼翼地回道。
“你啊你!唉!生意人的儿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说出去我老脸都要丢光了!”
邓欢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爹,你能给我点钱嘛?”
“你又闯了什么祸了!这几年你不在家,可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事情,我可没少帮你!”
“算了算了!你好好保重!”邓欢本想多说几句,可看见父亲的反应,终究没有开得了口,转身离开了。
“老爷,你说你,好不容易他能回来一趟,你,唉!”曾管家本来都去后面吩咐饭菜了,可看见邓欢进来没一会就走了出去,里面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明白了几分。
邓凡这时候才转过身子,两只握着书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将书扔在桌上,从口袋中摸出昨天刚收的一张银行兑票:“你快追上少爷,把这个递给他。”
“好,我这就去!”管家拿了兑票就打算追过去。
“等等,你问问他,今年中秋他能回来一起吃饭嘛?”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