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章:谈理想

我在店铺街巷左顾右盼反复徘徊,走走停停好几个来回,最后完全确认没有尾巴,我才叫了黄包车,让他到邓大哥那处宅子的前一个巷口停下。

门口几步远站着个卖报纸的小贩,见了我,一脸打量,我正奇怪这巷子里都是单门独院的人家,他这样的推销不是太不会做生意了嘛!却被他一把拉住,敲了敲上次那扇门,门刚一打开,对了个暗号就把我推了进去,这时候我才认出他是上次和邓大哥一起的。

门里面,也站着两个放哨的兄弟,脸很生,文文弱弱,虽然穿着粗布衣衫,可脸上的稚气太像我刚来上海的样子,我猜想这莫不也是学生?

“您是?”

他们也不认识我,但能被门口的人放进来,他们自然知道我是友非敌,正四目相对尴尬无语的时候,邓大哥听到动静从后面赶了过来,见了我,一把握住了我手,非常欢喜:“宗仁兄弟,好久不见,我一直盼着你来呢!”

原本担忧的隔阂陌生,在这一握手间完全消散,在邓大哥的带领下,我向上次去过的最后面房间走去,站岗的两个人也冲我微笑着点了下头算是问了个好。

听声音,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应该围坐了不少人,里面正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着什么,门口还站着一个把门的,目光警惕,显得很是郑重。

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一众人纷纷望向站在门口的我。

里面坐了十几个人,沙发、椅子、小板凳见缝插针,还有三个实在没地方坐,靠着墙找个舒服点的姿态倚着,屋子里点着好几根烟,吞云吐雾雾气缭绕,地下已经散落了好几摊的烟头。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爱国青年朱宗仁,他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毅然离开了自己富贵封建家庭,并且他对我们革命非常理解和同情,正通过自己的方式积极支持我们的行动!”邓欢将我引到屋子正中,向大家正式介绍我。

话刚说完,屋子里的人纷纷鼓掌对我表示欢迎,沙发上的那名老同志站了起来招呼我坐下,拗不过他的热情,我被按着坐在了他的座位上,他们找到了一个干净的空杯子,倒了茶水递到我面前,我礼貌的拒绝了送到我面前的两种不同款式的烟盒。

“这是老华,大众纱厂的劳工代表,和上海众多地下工人组织的骨干都保持紧密的联系,经常出面为工人争取合法的权益!”邓欢指着刚刚给我让座的老同志对我介绍。

我赶忙站起身子,对他微鞠一躬,老华很是朴实,挠着头上前和我握手。

“这是俊生、亚昌,他们是南京来的学生代表,那边现在压力很大,军警两方对于学生紧密监视重点关注,搞不好他们两人早就在某些部门的黑名单上了,可就在这种极为困难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仍旧秘密联合另外几家大学的青年骨干,为革命捐款捐物,组织学生活动,对我们很多行动进行了有力地声援!”

因为隔得远,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我冲他们重重地点了点头表达了自己的敬意。

“林纾,在政府做事情,为我们提供不少及时可靠的情报,就算自己面临危险最先想着的还是别人,是我们最忠实的同志!”

“欢迎你!”这张带有欺骗性的玩世不恭的面孔,在和我对视时,眼神里隐藏的坚毅果敢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理解。

“孙华,大学的助教,积极对学生们宣传我们的理念,为革命培养不少后备力量。”

“张华生,他的职业是个黄包车夫,平时利用自己身份的掩饰,一直带着他的工友们,为我们传递情报,运送物资。”

“……”

我一一的和他们握手对望,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我一直希望找到的火苗和力量,那一刻我突然无比坚定的相信,和他们在一起,我自己也会燃烧,并且会燃成一团巨大的火,大到可以燎原,大到可以沸腾整个中国!

逢到最后一个人时,我却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一直待在房间的最角落,他只有一只手,另一边的肩膀空空荡荡,那只完好的手裸露出的部分,也带着刚刚结痂的伤口,狰狞可怖,这时候他正叼着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因为太急,止不住一阵的咳嗽。

“这是林致远,他和他的父亲都是东北军军官,在满洲事变中,他父亲被日本人打死了,他的部队在后面,听闻消息散尽家财组织队伍购买武器在山上打游击,前些日子一次行动中,不幸丢了一个胳膊,东北的医疗条件连保命都困难,在组织安排下,秘密送到我们这里接受治疗。”

林致远听到说起了自己,赶忙搁下了烟卷,探身起来,到我面前,用那只写满伤疤的手同我握了握:“谢谢你!”

我对他鞠了一躬表达敬意,这双手上每一个结痂的伤疤,都是一个中国军人的荣耀体现,我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小日本在东北才没有彻底的肆无忌惮。

我进来时,正在讲话的应该是林致远,他见介绍完毕,拿起烟卷又重重地吸了一口,将烟头丢在地下踩灭,继续着自己刚才的讲话。

“东北的情况非常艰苦,什么都缺,粮食、棉衣、武器、弹药、药品,一旦和日本人打起游击,什么东西都送不上山,城市里的物资都被完全管控,医院、仓库、武器库都是小鬼子防守的重点,哪怕最普通的县城,都是岗哨林立、守卫森严,如果不能短时间突破,周边的鬼子就会迅速支援,有时候辛苦半天,眼瞅着就要成功了,可就差那么一点点,孤军奋战的我们为避免全军覆没的危险,也只好无奈放弃。”

孙华插上一嘴:“上次我们组织募捐的钱款,最后送到你们那边了嘛?”

林致远重重地砸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说到这个,我就控制不住地生气,这帮商人手里攥着药品,却不肯按照公平价格卖给我们,并且还只收金条,金条在黑市上翻了好几倍的价,我知道这些钱款是学生们一口饭一口汤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省下的,可到最后不过换了区区三箱消炎药,运往山上的时候还被炸碎了一箱!”

“致远,我们再想想办法,这次你回去我们想法子让你多带些消炎药走,我知道在你们那边,一盒消炎药就是一个战士的生命啊!”

林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毕竟没有正式宣战,现在很多事情非常微妙!国民政府一心依赖调停,但日本方面对欧美各国施加压力,要求这些所谓保持中立的国家,不仅不要随意干涉,还要求他们对于重要战略物资要严格管控。可恨他们竟然真的保持观望姿态,在之前,我们和德国意大利的许多订单,他们宁肯毁约也不愿如期发货,贷款什么的就更不用想了,银行方面全都不承认之前的约定,军火交易就算用美金或者黄金完成交易,都要坐地起价!”

“可就算这样,还有人要胡乱作妖!那些黑心的政府官员,把国外好不容易运来的军火物资倒给其他的商贩,就说青红帮吧,现在的仓库里还有不少军火、药品,其中的消炎药和手术器械,都是最正宗的美国货。”

“朱兄弟,我们最近凑了一笔钱,想搞些药品让致远带回东北,可在上海,正规购买需要政府的批条,商人那边囤积居奇,这些东西我们就算有钱也买不到,我们都请托了好多人了,他们纷纷表示爱莫能助,如今听你说来,青红帮的东西更是我们迫切需要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清楚这对我太过于困难了,我在青红帮不过刚刚站住脚,稍有不慎,自己都会搭进去,可想到东北的战火弥漫烽烟四起;想到病床上一个个因为缺乏药品只能等死的伤员;看着这屋子里的人们一个个望向我,殷切期盼的目光。

“你们等我消息,我一定尽力而为!”抬头时,我下定了决心。

门口突然传来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大家慌忙停止了交谈,林致远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把手枪,紧紧地盯着门口。

“陈姑娘,你……”门口放哨站岗的半截话还没讲完,门就被大力推开了。

一桌子人看见来人,捂着嘴忍俊不禁,纷纷望向邓欢。

“邓大哥,这姑娘是?”

我瞧向门口,这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姑娘,蹬着一双半跟的高跟鞋,两对小辫刚贴着肩膀口,刘海没能完全盖住大脑门,微微羞红的脸上,因为迅疾的跑动一张脸在汗水蒸腾下像是才出锅的红枣小米糕,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邓欢,模样说不出的俏丽可爱。

“可让我寻到这儿了!”

邓欢老脸一臊,平日的大方沉稳此时消散全无,两只手贴着口袋边,惊惶的不知道该往哪放:“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不是说了嘛,老辈人的话,在我们这里是不作数的!”说完,躲开了那一双咄咄的眼睛,抱着随身带着的书籍就往门外闪躲,姑娘见了,一双本就汪汪的眼几乎就要哭出来了,随后嘴唇紧抿强忍着掐断了眼泪,一跺脚跟着追了过去。

旁边的汪塘眯眼一笑:“还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以前邓欢在南京做事的时候,就天天找上门来,现在没曾想她竟然追到这儿来了。”

一屋子人似乎对这都见怪不怪了,就剩下我这一个糊涂人,我忍不住问道:“汪大叔,这姑娘是谁啊?”

“早年邓家老爷子曾在省城帮邓欢许下一门亲事,说来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姑娘就是那正主,他爹可是个风云人物,在内地倒腾火柴发家的火柴大王陈天旺,这姑娘的名字好像是叫那个啥?对,是叫陈欣!”

门外,邓欢和这姑娘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

“我都说了,你该争取属于你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我看你就最好了!”陈欣嘟囔着嘴。

“你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双方父母的擅作主张,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邓欢一脸无奈。

“正是因为受过新式教育,我才鼓起勇气来找你,邓大哥,我其实早就见过你,从你一次站在校园的围墙上演讲;从你带着学生们向政府争取自由;从你在报纸上发表一篇篇慷慨激昂的文章,我那时候就知道,你是我陈欣中意且愿意的那个人。”

邓欢听见这话,一下子愣住了,他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姑娘,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相当熟悉面前这人,可现在却发现,这个倔强、坚强、执着的女孩,还有太多东西,是他过去没有完全认识的。

“可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完成!我没有心思考虑男女私情,更没有时间精力去顾及其他!”邓欢转过身不看陈欣。

“邓大哥,我就是喜欢你,你不是说你渴望一个和你共同革命的伴侣嘛,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

“反正革命不成功,我就绝不考虑其他!”邓欢的语气不似开始那么强硬了。

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邓欢,陈欣愣了愣,一直忍着的眼泪这时候再也没办法控制了:“那你好好保重吧!”

望着跑远的陈欣,邓欢的老战友张诚从不远处走了出来,默默地拍了拍邓欢的肩膀:“老朋友,你误会这姑娘了,她这次可不是因为私情来找你的,她上一次见面就已经正式加入我们了,现在已经进入考察期,这次来上海是特意带了五箱我们急缺的消炎药品,其中的两箱,还是她对他父亲扯谎“骗”来的钱,这一路上要不是她机智掩护,这三箱药品怕是不可能如此顺利,你可能还不知道,她骗他父亲来上海的理由,就是来找你正式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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